第236章 藩屏

政事堂的三位凑在一起将祝缨的奏本看了看,又将随附的奏本也读了。

钟宜认为施鲲说的有理,这些奏本的细节很真实,钟宜在地方上的时间极短,也没有到过南方,基本的常识还是有的。细节最难做假。钟宜知道皇帝调过祝缨以往的奏本,他也将南府以往的奏本调了看了,发现羁縻县令们的奏本的细节一看就知道是个“蛮夷”的口气。

施鲲道:“上呈陛下之前咱们也要有个章程。这是两件事,第一,诸夷觐见,这个事要尽快定下来,可以公开议礼。第二,设羁縻州,这个事虽不能耽搁,也不能仓促,同样也要有个章程,对外要保密。祝缨在彼,知悉详情,但也不能他要什么就全给了。朝廷威严何在?”

钟宜道:“这是自然。”

两件事的性质不同,第一件其实是个面儿,第二件是才是里,越重要的事情越不能公开,得到尘埃落定,直接将结果捧出来就行。当然,第二件事仍然要尽早报给皇帝,并且见皇帝的时候也要有个初步的建议。

王云鹤道:“诸夷排序。”□□上国藩属众多,每当外藩贡见的时候也有个次序,南方的獠人势力不强,排序就比较靠后。住宿的安排标准也要稍次一点,宴会上的菜也稍有不同。

施鲲道:“还有礼仪,入京之后先习演礼。”

他们嘀嘀咕咕,又将赏赐之类的事情也安排好,写个条子夹到奏本里,这一件事情就算过去了。等会儿拿给皇帝看,他们的建议是,让祝缨带着这些人进京来朝觐。皇帝应该也比较愿意,早在去年,皇帝就稍稍念叨过两句。当时大家都没太在意,心思都扑在了宿麦上,祝缨那儿也没对皇帝的暗示有所反应。

现在可以了。

然后是羁縻州。

施鲲道:“这个刺史,就是他了?二位有没有异议?”

王云鹤道:“他在那里有信誉。用熟不用生,派一生人过去设新州,恐怕不妥。”

朝廷在各族那里没什么信誉。南府,源自“南平县”,那另外三个县哪儿来的?人家獠人是苦主。这是远账。近账就是家家有血债。不是他们熟悉信任的人,很难打交道。

钟宜笑笑:“祝缨也不是个好脾气的人,辛苦耕耘一年,吃饭的时候不带上他,他必要闹的。”

王云鹤道:“‘赐失之矣。自今以往,鲁人不赎人矣。取其金则无损于行,不取其金则不复赎人矣。’他便是闹了,也不损其德。”

施鲲道:“他是自带酒食的,主人家当然不能饿着他。比那等干事时就缩头,开饭时进门就奔到主桌上点菜的贪戾之徒强太多。”

钟宜道:“那就是他了吧。他要了南府,就与各羁縻县不同,一个州,两种情形,不好区处。要么都是羁縻,全照羁縻来,要么就是统统编户。”

王云鹤道:“韦伯中入山亲见,其族既无文字,人又散居,怎么编户。其风彪悍,又不能放任。”

施鲲道:“若照羁縻来,这个刺史又无治所。”说着,他自己也乐了。祝缨这奏本把所有情况都给写了,讨要南府就是为了设羁縻州的。

钟宜道:“那也不能他要什么就给什么。”

王云鹤道:“钟公此言有理!所以我等才要先有个章程,我想,第一,羁縻之州刺史品级不能太高,就算个下州如何?”

下州的刺史是从四品,定下来之后祝缨就又升了。钟宜道:“好。”

再来是结构,这个羁縻州羁縻得不太正宗,分为两部分,一部分就是那些羁縻县,另一部分则是南府。政事堂不想全照着祝缨的方案来,王云鹤打算将南府四县分一分,给祝缨两个县,南平、福禄,也算对得起她了。

再从隔壁仪阳府抽出一个县来,与思城、河东凑成一个府,原州还是三府的格局,官员也不用大调。

现在就只有一个问题:南府现有的官吏怎么安排?调走?

钟宜道:“就让他们充实各地好了!”

再是羁縻州州府的官员,羁縻,就是朝廷不派官员,而是由本地的土著世袭统治。祝缨奏本的意思,她能做这个刺史。这就开了个先例,以后朝廷可以派刺史了!三位之所以愿意在这儿讨论祝缨的建议,正因如此。

刺史府的属官就又是另外一个问题了,还是那句话,信任。祝缨的建议是,就地筹建。大部分以本地人充任,小部分视情况而定。

三人议定,挟着奏本去见皇帝。

先说了祝缨请求上京的事情,皇帝对此很感兴趣,笑道:“年轻人里,属他能干,准了。怎么,还有事?”

施鲲递上了祝缨的奏本,道:“是。这一件也是与他有关,陛下请看。”

皇帝先看了他们写的奏本的摘要,身子顿时坐直了:“好!”说完才意识到另一个问题,“如此说来,南府羁縻的事情都是事实了?”

王云鹤道:“既然要携诸部进京,陛下可当面考察。”

陛下点了点头,然后细细翻看了奏本,道:“还要南府?唔,两县,舆图拿来。”

钟宜道:“臣已带了当地的舆图来。”

皇帝看那个舆,南平、福禄中间还有一个思城县,如果思城县不归新州,看新州的形状就像被从边上挖掉一块一样,皇帝点了点头:“这个可以。”

施鲲道:“章程详情,只是草稿,待其到京再使其详述,以定细务。”由于交通通信不便,许多事儿见一次面就得定下来,否则来回协调八百辈子都干不完。

皇帝道:“可。”

当即下旨,命祝缨即刻带“诸夷觐见”,同时让礼部和鸿胪寺来议其礼。而设新州之事,君臣很有默契地没有马上就提,而是各自在心里打着算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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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宣旨的使者在路上狂奔的时候,祝缨已见到了甘泽。

甘泽到的时候两手空空,祝缨在书房里见的他。见面先问:“京里出事了?”

甘泽点点头:“是。”

“书信还是口信?”

甘泽道:“信在这里了,三郎先看。”

祝缨接了过来,先匆匆扫了一遍,又仔细地从头到尾细读了一回。心道:可真巧。

段琳这个人她可没忘,能想出这么个损招也是个人才。卞行这个名字,她也有点印象。毕竟当年在大理寺干过,只要当时在地方上做着官、判过大案的,她都看过,至少知道名字。印象里,这个人没什么出色的。

祝缨道:“总要你这样跑也太辛苦啦,你快好好休息休息。”

“不啦,三郎有什么回信,我赶紧带回去。哎,这话原不该我来讲,三郎离京城太远,有什么事儿联络起来真是来不及。你在此多年,能回去么?”

祝缨道:“看朝廷的安排吧。”

甘泽见她不接这个茬,也不再多言,先去客房休息,预备第二天再催一催祝缨,他好带着回信回去汇报。

祝缨却是有自己的主意的,她的奏本已经递上去了,就等朝廷回复了。朝廷如果同意了,那皆大欢喜,如果要给她讨价还价,稍稍降低一点待遇也是可以接受的。如果同意了设州,但要把她调走,这个州以后跟她没关系了,那她就要启动后手了。

她的这个计划不能跟别人讲,所以郑熹的信写得再诚恳,她也只能有“知道了”三个字可以回复。

索性就多留甘泽几天。她的奏本是发的加急,算一算日子,现在能到京城,如果京城重视——应该会重视——喊她上京,那批复应该在路上了。郑熹必能知道她要上京,甘泽就不必再拼命往回赶,可以从容返京。

只要让她上京,她就有九成的把握促成此事。

万一朝廷不同意,再让甘泽捎话回京,托郑熹想想办法。

总之,甘泽得留到朝廷回信。

祝缨将挽留甘泽的任务交给了小吴,小吴接了任命十分尽心。先攒了个局,凡京中跟着祝缨过来的人都要做东请甘泽喝酒。他们人也多,连请了甘泽三天。甘泽已起了疑心,小吴又要带他逛集市。

甘泽道:“你莫哄我,莫不是南府出了什么事?”

小吴道:“哪有?我是奉了大人之命请您老到处逛逛,看看咱们南府一天比一天好,您瞧,这是不是比您上回来的时候又好了几分?咱们的集市里也有稀罕物,您不捎点儿回去送人?”

甘泽道:“我才没功夫干那些个闲事呢。”

小吴道:“难道有什么急事?”

甘泽道:“你莫乱问。”

“那就是有大事了?有什么大事是不能对我们大人讲的?纵我没本事,大人是有办法的。”

甘泽道:“我与你说不通。”

“难道是郑侯府里?”小吴一惊一乍的。

甘泽嘴却很严,一点也没被他诈出话来。一个劲地问:“三郎究竟有何事?”

三郎正在忙着找灵芝!

头回见皇帝,不得带点儿见面礼吗?山里的土产得有一点,一般都是象征性的。祝缨选择了腰机织就的窄布、山中自产的稻米、茶饼、朱砂、有特色的银饰等,这些都是现成的,量也大。

在此之外,还要弄两样出彩的东西放在前面。

上次给皇帝送白雉已是几年之前了,这次她打算再送一对给皇帝。另外山里菌子多,再摘点!

真不知道这玩艺儿有啥好吃的!

灵芝本来就是入药的,这个仇文就很熟。塔郎县的高山上经常能发现灵芝,不过一般品相不太好。头人们的家里通常会存一点当地产的比较名贵的药材,郎锟铻就再出一株紫芝,喜金那里有赤芝,品相都不错,颜色饱满、个头也大。苏鸣鸾又抓了两只雉,齐活!

祝缨又开始打点行装,她自己也有一些礼物之类要带,预备仍是乘船上京,只要让她上京!

这一次,她本不打算带张仙姑和祝大的,一是路远,二来已经在山里有了别业了,他们可以去避暑。但是张仙姑仍然不放心她,总以为自己离女儿远了,女儿万一有事没个遮掩。

她又有说法:“咱们家在京里好些行李,我要带些来放家里。”

她现在将山上别业视为新家,京中那个当年住得十分欣喜的地方就淡了。怕祝缨不答应,她又说:“你金大嫂子她们也好久不见了,我这个年纪,见一面少一面。哪天突然到山上住了,这辈子就不得见了。”

祝缨想这次入京也没什么危险,又不忍她有遗憾,便同意了。

府里于是又打点行装。

祝大没事儿干,祝缨对祝大道:“爹,你帮我留甘大郎几天。什么时候我说能走了,什么时候再放他走。你别告诉他这是我说的。”

祝大极少能在女儿这里领到任务,慷慨地答应了:“包在我身上了!”

甘泽突破了小吴之后又遇到了祝大,对祝大是要有礼貌的,他又被祝大领着喝酒、喝茶、听戏……

直到京城快马回复来了:着即日入京!

祝缨大喜:“这下可准了!甘大!好消息来了!”

甘大郎正被祝大拉着听他讲故事,祝大口沫横飞:“说时迟、那时快,我一个箭步冲上去,将桃木剑这么一摆!嘿!你猜怎么了?一个纸人飘到了地上,哪有什么美人?是妖术!但是被我破了!我是谁啊?”

甘大郎听得直翻白眼,几天时间里,祝大已经捉过鬼、捉过妖、降过魔、给人延过寿了,现在他又让一个迷惑了富家子的纸扎美人现了原形。

祝缨含笑走了过来,甘大郎没好气地说:“你也来捉鬼吗?”

祝缨道:“我自己上京的事儿还忙不完,哪有功夫管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