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宜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上面,皇帝看不出喜怒,但是钟宜知道皇帝在考虑。旁边,施鲲垂着眼睑,老僧入定。对面,王云鹤面无表情,应该是生气了。
刺史的品级不低,决定一个刺史的任命不能说是一件小事。偌大的国家,刺史也有许多,一个偏远地方的刺史也不算一件大事。这么一件介于“大”和“小”之间的事,段琳推荐卞行是有道理的,卞行此前已为官二十余年,经验丰富、品级也够了。
但是郑熹反对,认为卞行徒有其表,庸碌无为。他直接问段琳,宿麦之推行那里最早、做得最好,卞行能守得住成果吗?这么大一片地方,卞行如果管不好,段琳跟着连坐吗?经得起查吗?御史怀疑祝缨,他就怀疑卞行,怀疑呗,动动嘴皮子,也不费钱。
段与郑对上了,接下来会有许多的麻烦。以钟宜的想法,另选个人得了。
不过此事与他没有什么切身的利益瓜葛,他沉默了。
施鲲与王云鹤都一眼看出来段琳这是要干嘛,也听出了郑熹的威胁之意、知道郑熹要干嘛。两人固然不相信祝缨会搞坏地方,但是不能保证祝缨不搞坏卞行。他们不想让祝缨变成个不择手段的人。祝缨之前做得都很好,如果因为段、郑相争,而使出些不君子的手段来,那就太让人惋惜了。
于皇帝,臣子不合是皇帝生存的要诀。
事情就被拖延了下来。皇帝倒也拖得起,冷云回来了,别驾、长史等等都还在干活,架子没塌,还能运转。
遇到此类任命为难的时候,通常会召见前任官员来询问,前任官员是冷云。
皇帝道:“宣冷云吧。”
冷云已得了消息,穿戴整齐地进了宫。到了宫里,君臣四人一看他,回京之后又养起了膘,一张脸白里透红,好看极了。
皇帝不跟他客气,张口就问他认为下任刺史得是个什么样的人。
冷云成竹在胸:“得是个能活到刺史府的人。陛下,不是臣诉苦,这一路可太难走了!臣趟任的时候,陆路,水土不服,养了三个月才养好。去年冬天回京,水路晕船又生病,养到现在。”
他指着自己的脸,也知道这张脸没什么说服力,但还是指了指:“脸上的肉还没养回来呢!臣自南下一共两次往返,四回路,病了两回。”
皇帝道:“胡说,难道南方官员都没人做了?”
这个冷云就知道了:“就这几年,臣那儿光县令就少了三个。倒不至于没人做,不过吧,就没一个衙门能配齐人的。”
皇帝眉头微皱,这个情况他多少知道一点,不论南北,衙门也都不至于完全塞满。这与“冗员”并不矛盾。编额多是编额多,真实任职掌事的人少是真实干事的人少,两回事儿。北方也不满,南方情况比北方严重是真的,偏僻地方比腹心之地严重是真的。
皇帝想了一下,道:“此事暂缓,你回去吧。”他已派了人以“敕封”为名南下,顺便考察一下南府,等使者回来汇报之后,再做个决断也不迟。如果祝缨真的干得不错,那就别安排卞行去做刺史了。皇帝看了一眼冷云,比起大部分的贵族子弟,还是贫寒出身的更能吃苦耐劳干点实事。再一想,祝缨南下八年了,老皇帝居然有了一点点的不好意思。
如果干得不好,那没得说,也得叫过来训一顿、冷一冷。让卞行南下做刺史去。
皇帝将事情暂时放下了,别人可都记得了。
第一个是冷云,出了殿门还在宫里就大骂段琳:“真够意思,把儿女亲家支去三千里外,当是磨炼儿子呢?”
听得宫里无论宫员还是差役又或者是伺候的宦官都掩口直笑:冷郎君又回来了!
第二个是王云鹤,他将之前对羁縻之事提出怀疑的那个御史调到个县里当县令去了。这个县令还不太好当,因为当地有几个休致的老大人。
郑熹差点没抢到第三个。
郑熹还有女儿的婚事要准备,郑霖的婚事有皇帝过问,还是比较重要的。广宁郡王是个独苗,上头爹娘死得早,皇帝比较在意这个小侄子。广宁郡王他娘死的时候他才十岁,皇帝给他接到宫里养到十六岁才重新打发出宫去王府居住的。人是真的老实,也不大有主意,郑熹觉得这女婿这样就算不错了。广宁郡王家也比较富裕,成亲的时候皇帝还有额外补贴。
郑熹头回当岳父,原就比较重视这个事儿。他也不缺钱,郑霖的嫁妆也是早早就有规划的,最重要的陪嫁庄田之类已有定论,首饰、家具之类却是要现准备——样式不能落伍。
岳妙君在京中采购,郑熹派人外出采买。以此名义,郑熹派出信使快马加鞭去给祝缨送信。
信中没说女儿婚事,而是提醒祝缨:该打扫的打扫干净,防止陛下真的派卞行去做刺史。信中说,卞行去做刺史,摘果子、使绊子、下脸子都在其次,因为这些事儿一般上司也都会干,特别厚道的不多。卞行如果干这些都不用怕,祝缨已经是正五品了,最难的一道坎已经从容迈过,顶得住。要防的是卞行去查祝缨的错处,一旦被他查出点什么又或者扣上什么罪名,那就比较麻烦了。
同时问祝缨,想不想调动一下?
郑熹之前对祝缨的想法是,先在外面攒成了政绩、经验和声望,再回来。祝缨是他的心腹中升得最快,在地方上干得最好的,干到地方官的上限刺史再回京划算。现在这些事让郑熹意识到,离京城太远,还是不行。即便要干地方官,也得离京城近一点才行。
就像现在,通个信都不方便。非紧急军务,来回一趟快的也得将近一个月,私人信使两个月打个来回都算快的。如果是正常走路,单程就得两个月,还是个不耽误赶路的前提下。之前没觉得,是因为祝缨还没摊上事儿,现在遇着了。
郑熹也毫不讳言,祝缨虽然吃苦,升得也快。这个年纪,这个品级,扎眼,前途无量容易被针对。
信写完,郑熹这次依旧让甘泽跑这一趟。同时,他又让人盯一盯段琳,看看他在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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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琳去了卞府。
卞行的儿子娶了段琳的女儿,现在全家都到了京城。卞行以前在地方上任职,他也任满了,也在谋个新职务。地方上做到刺史的人,此时是很想进京城朝廷里的。卞行在地方上的收益颇丰,在京城已置了一所宅子,带着全家迁入。
卞府门前,段琳在马上酝酿了一下情绪,才慢慢地下马入府。
卞行亲迎,将他请到正堂里坐下说话。
段琳道:“卞兄,惭愧呀。”
卞行问道:“怎么?”
段琳道:“我一说话,必有人唱反调的。”
“郑七?他果然心胸狭窄!”
段琳道:“他要成事不易,坏事却是容易的。你的事为他所阻,已是不成。为今之计,不若再谋一任外任,免得赋闲太久,被人忘了。”
卞行道:“这……”
段琳道:“那小子毒得狠,被他盯上了可不是什么好事。东宫薨了,他一肚子邪火没处发。是我连累了卞兄呀!”
卞行道:“这是哪里的话?是郑七为人偏狭。”
段琳又再三致歉,似乎不欲提到郑熹对他的家人做的一些事情:“他如今重又得意,己是尚书、女为王妃,此时宜避其锋芒。”
卞行点了点头:“唉,是我的运气不好。”
段琳道:“眼下倒有一个机会……”
“哦?”
段琳道:“卞兄知道冷侯的儿子吗?”
“诶?那是谁?”
段琳道:“他从刺史任上回来了,他那儿的位子正空着。”
“是哪里?”
段琳道:“地方远了点儿,但是对你正好。妙的是,辖下有一个南府,知府是郑熹的得意门徒。你去了之后,仔细查一查这个祝缨,查他的不法之事,只要你查出来了。到时候我再举荐你,郑熹再阻拦就是他挟私报复,咱们也有话说。”
卞行看了段琳一眼,道:“看来,我不去是不行啦。既然你都安排好了,说不得,我也只好拼了拼这把老骨头了!”
段琳忙说:“听着虽远,那是对流放的人说的,你是去做刺史,与他们自不相同。”
卞行在肚里算了一下,郑熹阻挠或许是实,段琳的算盘也是打得叮当响,不过段琳说得也有一点道理。他说:“好。”
段琳道:“既如此,我便尽力为卞兄一试。”
“有劳。”
又过两日,段琳再次登门,作出一副生气的样子,急匆匆地往卞府内走。
一见卞行,迎头就说:“卞兄!我可真是!郑七这厮,真不做人!”
卞行道:“怎么?来里面坐下慢慢说。”
段琳黑着脸道:“他连一个刺史也不想要你做呢,只因你是我荐的人!”
卞行的眉头也皱了起来,郑、段两家的恩怨他知道,把他给怨成了个池鱼可就太过份了!他说:“这也不成?他凭什么?”
段琳苦笑道:“他那个宝贝疙瘩放在南府,可兴了不少的事呢!朝廷也表彰了几次,什么宿麦、羁縻,哦,有一件事你一定是知道的——每府保送学生二人入国子监。都是人家的功劳,不想叫你去享这福呢。”
卞行怒道:“这是什么道理?上司下属,从来不都是如此的么?难道我做刺史,为了不叫别人领功,就要朝廷不设政事堂?否则就是丞相夺我的功劳?”
段琳道:“卞兄,息怒、息怒!气坏身子无人替。”
“哼!”
段琳道:“此事因我而起,我必尽力!卞兄,这个刺史,我一定为你争了来!可又怕你到了之后,被那姓祝的小人所坑害。”
“我会怕他?!”
段琳低头想了一下,道:“若卞兄心意已决,我再为卞兄争上一争。开弓没有回头箭,卞兄真打定主意了?”
“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