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沮浚指了指卫如流,哈哈一笑。
明明是在笑着,可他的笑声却充满悲凉。
“这一点我倒是佩服卫少卿。暗中有那么多人想要你的性命,但你不仅躲过了一次又一次的暗杀,还一步步走回了这皇权中心,非常人所能企及也。”
卫如流对这番吹捧无动于衷,用指尖轻轻敲击桌面,催促道:“继续。”
沮浚脸上的笑容瞬间烟消云散,他面无表情道:“来到北凉一年后,我终于忍受不了这样的生活,于是我出卖了专门与我进行联系的同僚,用他的命换了升官发财娇妻美妾。人尝到了甜头,就会一发不可收拾,容老将军看中我的能力,却没想到我的能力反而成了大燕暗卫的催命符。”
沮浚没有讲故事的天赋,本应是跌宕起伏、几经转折的人生,从他的口里说出来,平淡到了极点。
慕秋捏着茶杯,微微拧了眉头。
但担心误了卫如流的正事,慕秋重新垂下头,没有当场表露出自己对沮浚的反感。
沮浚却笑了,笑意不达眼底:“姑娘看不起我这种人很正常,可设身处地,姑娘又能比我好上几分。”
这些养在温室里的花朵,最擅长的就是高高在上的刻薄指责,根本不能感同身受。
动气说了这番话,沮浚迅速扫了卫如流一眼。
他还记得刚刚自己对这位姑娘态度不善,卫如流那沸腾的杀意。
然而这回他这么明晃晃指责,卫如流不仅没有半分失态,反倒端起茶杯慢慢抿着茶水,似乎是在……等着看好戏?
慕秋不想给卫如流惹事,但沮浚主动提及了她,慕秋也没有再避让。
她抬眼看着沮浚,平静道:“沮大人,我是看不起你,但在这之前,是你自己先看不起自己。”
沮浚表情一僵。
“你确实应该佩服卫少卿,你处境之艰难不如他百分之一,可他从未如你这般自弃过。”慕秋娓娓说道,“我也不劳沮大人操心,在朋友遇到险境时,我绝不会独自苟全。”
沮浚眯起眼,上下打量慕秋。
但很快,卫如流那冷冷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又让他不敢再造次。
沉默片刻,沮浚取过旁边那碟花生,自己抓了一把,剩下大半碟都推到卫如流和慕秋面前,边剥着花生边冷淡道:“也许确实如你所言吧。”
吃了两颗花生米,沮浚环顾桌案,没找到酒,愈发意兴阑珊。
“再后面的故事就更加无趣了。”
“叛徒过上了自己梦寐以求的生活,却日夜不能寐,后来有一日,叛徒意外偷听到军帐里的对话,得知大燕所有的军事部署都被北凉提前知晓……”
“六万人的命就在这个卑劣的叛徒一念之间。他舍弃了好几个兄弟的命换来了荣华富贵,却没有失掉最后的良心,跑死了马赶去山海关——”
“就差一步!”
沮浚失笑,笑着笑着哭了出来。
“只差一步就能挽回局面,只差一步那六万军队就不会闯进那处绝地,被北凉生生坑杀而死!”
“我站在那里,我的脚下,是六万具还温热的尸体!!!”沮浚控制不住情绪,失声痛哭,几近疯魔。
那是日日夜夜缠绕着他的梦魇,是他十年来都不敢直视的罪孽,在梦里说着梦话,他都不敢将这些话倾吐出哪怕半句。
如今隔了十年光阴,他终于找到了可以一吐为快的机会。
慕秋头皮发麻。
那六万具尸体不是与她毫无关联的存在,里面有她的外祖父,有她的小叔。
她险些要控住不住脸上的表情,温热的掌心忽而覆着她的手背,给予慕秋无声的安抚。
卫如流完全没受到他情绪的感染,认真审视打量着沮浚,似乎是在评判他的话是否可信。
沮浚渐渐平静下来。
他用袖子擦去眼泪,满脸狼狈。
“就在我即将晕死过去前,我看到了毕生难忘的一幕。”
……
山海关暴雨三日未绝,仿佛是六万英灵流不尽的血与泪。
尸山血海,死气横生,又恰逢深冬寒霜,天地间生机断绝。
直到有一青衣男人,撑着把油纸伞,缓缓来到山海关。
伞沿低垂着,天地昏暗着,就在沮浚即将昏死过去前,青衣人微微扬了扬伞沿,露出藏在伞沿下的半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