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一周之前,他才从一个跟踪自己的女人嘴里再一次听到“卢云峰”这个名字。
说起来,那个女人的跟踪技术很差。叶蓁蓁辞职以后,常去的地方并不多,无非是家附近的商场、咖啡厅、健身房、图书馆可是他连续几天都在不同的地方看到了同一个女人,这让他一下就起了疑心。有一天,他发现这个女人在自己家小区的门口转悠,看到他出来,立刻装作在解锁共享单车。蓁蓁径直走上去,开门见山地问:“小姐,请问你跟着我有什么事吗?”
那女人被这突如其来的照面搞得非常狼狈,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叶蓁蓁再三逼问,那女人就是什么都不肯说,直到他威胁说要报警,女人才带着哭腔告诉他,其实她是卢云峰的未婚妻,而且两人很快就要结婚了。那是一个天气不错的午后,艳阳下的秋景浓墨重彩,而蓁蓁的心里却一瞬间步入了荒凉。
蓁蓁等着她说下去,等着她像原配讨伐第三者那样用污秽不堪的描述来抹黑他和卢云峰的关系。可是女人却掩着脸哭起来,不停地央求蓁蓁将她的未婚夫还给她。接下去,她絮絮叨叨地说,其实她早就知道卢云峰并不是真心要跟她结婚,他只是为了完成家里给他的任务。她还感觉到自己的未婚夫对自己根本毫无兴趣,甚至对所有女人也都毫无兴趣,直到她偷偷翻看了他的手机,她才真正弄明白这个即将与自己谈婚论嫁的男人真正的秘密。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她才知道自己的未婚夫正在和一个叫叶蓁蓁的男孩子交往。
蓁蓁看着面前这个因为哭泣而抖成一团的无辜女人,心里生出许多不忍,他突然意识到这段关系里的三个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委屈。蓁蓁平静地告诉女人,说自己已经有一个多月没见过卢云峰了,所以没办法将未婚夫还给她。女人一听,脸色骤然大变,哭得通红的眼睛里瞬间涌满了惊惧,她抓着蓁蓁的衣袖反复问道:“你真的一个月没见过他?他有跟你联系过吗?你们最后一次碰面他有没有说要去哪里?”
蓁蓁见女人神色有异,也紧张起来,于是问女人到底出了什么事。女人几乎是在抽泣中完成叙述的,蓁蓁将女人抽泣间隙的只言片语拼凑起来,终于明白了卢云峰突然失踪的真正原因。原来早在半年之前,卢云峰利用自己基金经理的职务之便帮一些所谓的朋友私下操作资金买卖证券,可是后来出现了巨额的亏损,那些所谓的“朋友”立即翻脸,要求卢云峰偿还本金,否则便要如何如何。女人说,她记得有好几次卢云峰回家都是带着轻伤,可是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却什么也不肯说。直到一个月前,他出门之后就没再回过家
叶蓁蓁也慌了神,如果真如女人所说,卢云峰已经失踪一个月了。他马上要打电话报警,可是女人把他拦了下来,她说那些所谓的“朋友”个个都有□□背景,那些钱也不是什么正经途径来的钱。且不说警察到底拿些人有没有办法,就是真能治住他们,要是细查下来,基金经理利用职务之便炒作资金也是犯罪。蓁蓁攥着手机僵在那里,他从各类司法教科书上读到过多少犯罪案例,多么熟悉法律裁决的尺度又学习了多少攻防和博弈的技巧,可是此时却什么都用不上。他没有发现自己正因为恐惧而微微地发抖。
一周之后的某一天,女人再次联系上了叶蓁蓁。电话里,女人呼哧带喘地告诉他,她发现了卢云峰的踪迹。蓁蓁听了,如同被电流击穿全身,立刻问女人云峰在哪。女人说她的朋友在浦江镇三鲁公路的一个小巷子里看见了他,还说他左手上缠着石膏,说着便呜咽起来。女人在电话里央求蓁蓁帮她去找找自己的未婚夫,说他去比自己去有用,如果卢云峰真的铁了心谁也不见,那么他叶蓁蓁将会是他唯一有可能不会躲的人。
蓁蓁突然怜悯起这个女人来,在文明至此的社会中她仍像没有从纲常中解放一样,如此卑微,低声下气,为了自己的丈夫不惜去哀求抢了自己丈夫的人。蓁蓁同意了她的请求,就算没有她的请求,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前去。他知道自己很可能比那个女人更加不可救药,更加有过之而无不及地愿意为这个男人放弃尊严,甚至比尊严更重要的东西。
根据女人的指示,蓁蓁果然在三鲁公路的一个僻静小巷子里找到了卢云峰。他永远也忘不了那天见面的场景,卢云峰左手缠着厚重的石膏,坐在一个自行车修理铺的门口;胡子显然已经很多天没有刮过了,手臂上、身上、脸上蹭着脏兮兮的油污。蓁蓁走上去,心疼地看着这个形容如乞丐一样落拓的男人,哪里还认得出此人是几个月前在线下读书会上高谈阔论马尔克斯和夏目漱石的卢云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