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他们聊了很多,譬如,讲到骆悦人的舅妈。
骆悦人跟梁空说:“就是璐璐的妈妈。”
是个瞧着就市侩精明不讨喜的女人,爆竹嘴巴,豆腐心肠,特别容易得罪人,是连自己的儿子女儿时不时都要嫌她烦的程度。
但梅惠再嫁后,舅妈对骆悦人的关心并不少,一直劝她早点相亲嫁个好人家,也是觉得骆悦人性子柔,不适合在外打拼,舅妈思想比较传统。
那次跟牌友儿子的相亲,舅妈见骆悦人进去替自己拿包,久没出来,也跟进去。
听见那位牌友阿姨说的话。
识趣的哪能这个时候就真推门进去。
可舅妈就进去了,拿起自己的包,不顾对方母子讪讪沉默,直接挑明:“要不是你来家里打麻将,一回两回都逮着我外甥女夸什么漂亮聪明,说实话,我们悦人也排不上跟你们见面。”
“她爸妈是不怎么管她,毕竟她都二十几岁的人了,懂事又聪明,是不需要人操心的,贵公子呢,家里倒是管得紧,这也不好撒手是不是?现在开车油钱还需要家里补贴吧?年轻人现在工资是不高,我们悦人也才刚过万,她爸爸给她买了一套一百来平的两居,她自己也不能还月供,那点工资哪够啊,毕竟观棠那边的房子多贵啊,年轻人嘛,该靠家里就靠家里。”
说完,舅妈笑眯眯拿包拍拍那个男生的胳膊。
“小伙子看着斯斯文文,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挺好的,加油吧。”
没管那母子两个的难堪脸色,撂下话,舅妈就扭着腰,大摇大摆把骆悦人挽出去了。
在饭店走廊,骆悦人小声道:“我哪来的房子?”
还说的有鼻子有眼,一百来平,在观棠附近。
舅妈恨铁不成钢地瞪她:“我说有就有!你爸爸跟你舅舅那次不是提了,你不许再说不要,什么不要!必须要!你爸现在有钱,你替他省着?人家夸你孝啊?你看看,出去相亲人家都明明白白跟你算的嘞,晚上回去就让你舅舅去跟你爸讲,就在观棠那边找两居的,我这个礼拜就让你表哥替你去看房子,你也跟着去!知道不知道!”
买房子的事,才这样定下来。
之后那个阿姨也再没去过外婆家打麻将。
骆悦人提前给梁空打预防针:“我舅妈有时候说话不怎么好听,但她这个人没什么坏心的。”
梁空要她举个例子,大概怎么不好听法儿。
临时发挥,真有点为难人。
骆悦人想了半天,尝试着找一下感觉:“啧,可真有钱。”
梁空胸腔一震,碰到她,也把她搂得更紧,笑说:“这不是事实吗?”
骆悦人想想,也笑了。
“反正,我也不会让你受委屈的。”像梁空那样,说也不让别人给他委屈受,以她目前的能力,有点难说,她只跟他讲,“要是别人让你受委屈了,回家了,我就哄哄你。”
他们说好了,先由骆悦人跟家里说,能不能凑一桌吃饭都无所谓,即使梅惠不能回来也没关系,除彼此之外的所有事,都是小事。
等七月底,老太太过生日,梁空带骆悦人回家。
观音成道日,在七月中旬。
那天刚好是周末,舅妈带着骆悦人和璐璐去寺里,同行还有家里其他的亲戚邻里,其中一个拖家带口,儿媳有孕,要去寺里求个好名字。
严竺寺在山上,太远,而且没缆车,几百年大隐松樱苍翠之间,山路极难行车,澜城市民要去那儿拜一趟佛,得拿出十成十的诚心。
相比之下,位于城西广嘉寺的菩萨就平易近人得多,香火虽谈不上鼎盛,游人倒是如织,附近每年两季的庙会,热闹到让人能忘了庙里还供着神佛。
不过想起来也没什么人去。
四十五一盒的线香,年轻人嫌贵,很难畅销,不如庙会上买把同心锁,还送免费的刻字服务。
这是早几年被一部电视剧带火的,当时拍摄地点就在广嘉寺,之后来打卡同款的小情侣给旅游局增负,小桥栏杆不堪其重,定期就要清理一批锁,供新的小情侣来求永结同心。
进庙前,路过这座著名的姻缘桥,璐璐踩到一块掉下来的锁,特意拍了视频发到社交平台上,一边录一边喊着。
“王俊明,周莉莉,你俩锁开啦,你们现在还在一块嘛?我给你俩重新锁上啦?”
舅妈嫌璐璐在菩萨眼皮子底下也一刻不能歇,皱眉蹙眼地把璐璐拽走。
骆悦人是来求平安符的。
她也想送给梁空一个。
倒也简单,跟买东西差不多,在主殿敬香过后,往功德箱里投任意纸币,就可以拿一个走,就是箱子上用红字醒目写着:不低于十元。
稍稍有点影响观感。
而且这个平安符,跟梁空钱包里的那个平安符,有点不太一样,那张黄纸褪了色,手写的墨迹也随之晕成一种年深月久的深灰,而朱红鲜艳如昔。
她手上这个好像是印刷的。
应该也不会褪墨。
骆悦人没多想,毕竟拜佛,讲究的是心诚则灵,平安符放进包包夹层里,她跨过高高的门槛,出去找舅妈和璐璐,没看到人。
倒是在旁边的殿里,看见那位给孙辈求名的阿姨,她就走了过去。
她家儿媳的预产期要到明年一月。
明年是龙年,阿姨问大师名字里带个“龙”字好不好,大师娓娓道来,说龙这个字太有讲究。
“直接用‘龙’不好,不如用‘辰’字,或者‘空’字,十二生肖,龙是辰龙,地支的第五位,用‘辰’字,是好预兆。”
“那‘空’呢?跟龙又是什么说法?”刚问出口,那阿姨咂摸了一下,摆摆手说算了,“这个字不好,空,念着空落落的,感觉不大吉利,就辰吧。”
大师也没有多说,淡淡微笑,行了一个合十礼。
阿姨走后,那张木凳没有空多久,大师就见一个年轻姑娘坐在自己面前,他便又行一礼,按规矩道:
“女施主求名问姓,还是算姻缘?”
“我想问,地支第五位是辰,对应的生肖是十二属相第五的龙,那空,为什么是龙?”
大师道:“佛家的空,是四大皆空,而龙从四大,四大,既是地火风水,也是前四位属相,而龙为第五,四大皆空的生肖就是龙。”
对面的话音刚落,骆悦人脑子里,忽然像放电影一样画面频换。
是哪一年的冬天呢?是淘假货古玩的东闲门,是他随手丢给她一块玉的平淡眼神,是她低着头用力擤鼻涕,他揉她脑袋说,怎么老生病的样子。
骆悦人微怔着,语速很慢,像是往日浮絮一层层理清。
“所以,如果有个人,单名一个‘空’字,他家里信佛,给他取名的寓意就是四大皆空,他属虎,他如果佩玉的话,是不是要佩龙呢?”
“是有这个讲究的。”
耳边轰然一声,仿佛什么巨石落下,震开记忆里厚厚一层的积灰。
所有画面,都串起来了。
高中的时候,他说他的名字是家里信佛,四大皆空,是佛家的最高境界。
项曦说,梁空小时候身体不好,家里大费周章求神拜佛做布施,为他积福,听照顾过梁空的老佣人讲,他反骨性子,弄丢了护身玉,老太太没少为他操心……
骆悦人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去的。
七月的日光,亮得刺眼,偌大陶缸里的睡莲打着纤细的枝,无风午后,隔着四方院墙,能听到月洞门外纷至沓来的游客声音,嘈嘈杂杂,也是浮起来的。
她站在阴凉处,给梁空打电话。
那头很快就接通了。
像是纳闷她会在这个时候打电话来,听筒里有风声,一息一息的浪花拍打着,梁空在屿铂湾,参加一个小型的沙龙聚会,下午要陪梁建河还有几个叔伯海钓。
“梁空,我把你送我的玉弄丢了。”
那头一顿,风浪声更加清晰。
他行事无拘的语气,一如既往穿插其中,淡淡说着:“玉啊,丢了就丢了呗,小玩意,不要紧。”
她一下就生气了:“还骗我!”
紧跟着一句。
“高中就骗我,现在还骗我!”
听这语气,梁空就知道不能再继续糊弄了,轻咳一声道:“谁跟你说这些的?”
骆悦人便说了跟舅妈来广嘉寺的事。
梁空说:“这些和尚,吃饱了不撞钟,说这些有的没的。”
骆悦人又气又想笑,终于懂了,他家里的老佣人说他反骨性子不敬佛祖是什么意思,是真的好浑,难为他家里这么给他操心。
可那样重要的东西……
幼年病弱,家里请过僧众祈福,十几年的护身宝玉,他说是在东闲门玩弹簧珠得的小玩意,随手送给她。
而她也真信。
真以为自己只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便宜女朋友,心安理得地享受他的庇佑,她还把东西弄丢了。
“真的丢了,我妈卖棠杏苑的房子前,我跟璐璐去找过,哪里都找了,找不到……我真的把你的玉弄丢了。”
梁空哄她说没事。
骆悦人思维扩散得很快,执意道:“有事!本来还说月底要去你家见你奶奶,要是让你奶奶知道……”
梁空及时打断她的话,硬声道:“你别反悔啊!不是什么大事,不让她知道不就行了。”
“可是,那个玉很重要。”
停了几秒,梁空轻轻叹气:“再重要能有你重要么?没有比你更重要的了。”
闻声,骆悦人一时无言。
一只蜻蜓落在睡莲上,叫本就难承自重的细长绿茎朝下弯了弯,栖在水下的景观红鱼倏忽受惊,抖摆出一小点水声,涟漪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