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神似的,意识到自己此时此刻坐在什么地方,忽的扭头想往下面看,巡场的灯组一瞬变换,红光汇聚成一道强烈的蓝。
她回身带动的发尾扫在他下颌上,刚刚哭过,一双小鹿眼灿而明净,如水洗过的星,懵然看着对面的光柱以一种变速在移动。
直直朝台上打来的前一秒。
梁空摘了自己的黑色鸭舌帽,轻轻扣在她脑袋上,她下意识闭了一下眼睛,仍能细微地感觉到一道强烈的蓝光贯穿过来。
她坐在光里,而梁空,在她身后。
……
脚踝不知道什么时候蹭破了皮,走路的时候碰到裤脚,洇痛了一下。
梁空带她出去透气,走在前面,回头问她怎么了。
她抿唇,加快步子跟上去说没事。
七月份的澜城深夜,暑气很重,热到浓稠夜幕像起了一层高温雾气。
梁空进了一家24小时便利店,再出来,他两腮微微瘪着,嘬完一瓶儿童奶,去丢包装,蓬松软发在白灯下染着光,另一只手勾个小袋,里头装着几样东西。
没走几步,他被两个女生拦住要微信。
梁空的手机不在身边,骆悦人出来忘带手机了,梁空把自己的手机给她,她坐着路边的长椅上玩消消乐。
中途,项曦打了一个电话来,她跟对象已经提前撤了,挂电话前,还不忘提醒骆悦人:“挺晚了,让梁空赶紧送你回家吧,不管他说哪儿好玩都别再跟着了,他后半场的那些朋友没几个好鸟。”
骆悦人摸了摸脚踝破皮的那块,想说,他前半场的朋友也不是什么好鸟。
隔壁一条街都是娱乐场所,从夜场到清吧。
酒精烧尽霾色,霓虹冲破穹顶,走在当中不自觉点头,都分不清跟的是哪家传来的电音节奏。
这个点,街上基本都是玩咖。
骆悦人轻声念“玩咖”这个词,想不起是跟谁学的词,可能是梁空那些插科打诨的朋友。
游戏已经在倒计时里结束,骆悦人没有重来。
她浅抿着唇,看不远处那个荧光指甲超长的女生嘴巴一直在动,一边眉飞色舞,一边按了自己手机。
这边梁空的手机屏幕随即亮起,弹出一条好友验证。
又聊了几句那女生才走了。
她发着呆,额头倏然被人弹了一记,吃痛地伸手去捂。
梁空笑容吊儿郎当的,揉了一把她头发:“完蛋,真被颠成傻子了?”
儿童奶是一板,还剩三个,他撕一个出来,插上吸管递给她,真拿她当傻瓜。
“来,叫爸爸。”
“梁空!”
她气急了还是不会骂人,咬住吸管,喝了一口,果然,小朋友喝的牛奶甜丝丝奶呼呼的,这是梁空很喜欢喝的牌子之一,可可爱爱的外包装,明明很幼稚,可莫名很适合他这样拽王。
小腿忽然被抬起,骆悦人朝后险险一晃,低低“呀”了一声。
梁空单膝朝下,蹲在她身前,正握着她的脚踝,拆了一个创可贴,贴在她的破皮处。
“没流血。”
她咬着吸管,睫毛纤浓,低头小声说。
他团了团掌心废纸。
“蹭到会疼。”
骆悦人握在卡通奶瓶上的手指紧了紧,目光落在他脸上,又不自然躲开,把他的手机递出去。
“项曦刚刚给你打电话了。”
“什么事?”
“她对象有把琴落在你家录音室,叫你找人送一下。”
梁空一手按着手机,微信点开就是新加好友,他给人连名带姓打了备注,去处理琴的事,另一手勾着袋子。
两人并肩往酒吧后门走。
走到一个坏掉的路灯下,骆悦人忽然停了步子,梁空余光发现身侧没人才回过头:“怎么了?”
“梁空,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问啊。”
儿童奶的瓶子已经空了,被她握在手里,轻飘飘,像装着一罐童稚的迷茫,像她的声音一样。
“我感觉,你活得很热闹,你,会有遗憾吗?”
他笑起来:“问这个干什么?”
“你那么……”清浅无痕的声音在这里卡住,是想说他好的,但他身上那些好,对于一直活在好人家闺秀轨道上的骆悦人来说,太陌生,太难形容。
最后她这样说:“你那么……热烈,如果你有遗憾,你会去争取吗?”
坏掉路灯在他们之间,几步距离,隔出一个盲区。
“明知不可行非要行,痴情傻批么?这世上好玩的多着呢,我喜欢过她,成全过她,其实就够了。”
骆悦人傻站在那儿。
她没察觉身后摇摇晃晃来了一个醉汉,猛的撞了她一下,对方没站稳,就要往她身上倒。
梁空两步折回去,一把将骆悦人拽到身后护着,手指过去,面色冷沉,一脸少他妈给爷找事的阴厉意思。
“干什么!”
那人的朋友连忙窜出来道歉,笑着和事说,他喝醉了。
骆悦人回过神,发现自己几乎贴在梁空身边,她刚刚被吓得不轻,这会儿心脏扑通扑通的,还心有余悸一般。
她缓了缓气息,扯了扯梁空的衣角,不想惹事,小声说:“梁空,算了吧,他喝醉了,应该不是故意的。”
那两人又腆着脸说了句不好意思,然后走了。
梁空面色冷淡,没说话,只领骆悦人去了附近另一个巷口。
刚刚那个醉到走路随时要倒的男人,嗬的一声,往地上晦气吐痰,大步流星地钻进一辆黑色面包车里。
骆悦人目瞪口呆。
“他,他装醉吗……”
马尾被人轻揪一下,纤细白皙的脖颈朝后仰了仰,她的视线里,各种颜色的电线横七竖八分割浊光夜幕。
梁空的声音从头顶后方传来。
“试你有没有朋友,你刚刚要是一个人敢扶他,现在你也在车上。”
闻言,骆悦人脸色都变了,转过头眼睛瞪圆:“车上?他们要把我带到哪儿去?”
梁空拇指并食指捏一下她的脸,她不太适应和男生亲密,下意识想躲,但躲不掉,那种只往旁边低眉撇脸的样子,讲不出来的害羞和漂亮。
“哪儿都带不去,爷还在呢。”
满是少年意气的一句话,叫骆悦人心神一刹定住。
她愕然的样子瞧着叫人心疼,梁空收起玩世不恭的轻狂劲,低下眉眼,凑近一些,温声问她:“刚刚吓到了?”
她讷讷地摇头。
不是吓到了,有他在,她不怕的。
但是她不知道怎么说,她忽然发现,他的存在如此令人安心。
少年修长有力的手臂从她肩后环过,胳膊就搭她单薄的肩上,垂眼看她扑眨长睫毛,眼睑下的扇形影子也在颤动。
梁空神情凝了凝问她:“玩够了没有?”
骆悦人想起刚刚项曦的叮嘱,怕梁空要带她去什么地方继续玩,连忙点了点头:“嗯!”
“真玩够了?”
她又点头,清脆又郑重地“嗯”了一声。
“那就到此为止,我不带你玩喽?”
她当时懵懵的,没反应过来,后来才知道,原来,那就是最后一次梁空带她出门玩了。
一周后,梁空出国。
机场送行,他朋友多,托运的行李箱也多。
他抱了所有的朋友,可是没有抱她,虽然谈了恋爱,他平时也一口一个女朋友喊得溜,每次她盯着他看,被发现,调戏话他也是张口就来。
可他们之间好像连正经牵手都没有一次。
那种缺失的感觉,很奇特。
像埋头苦刷一本练习题,交上去之前,从头检查发现少了两页忘写,一片空白,是什么时候缺失的?记不起来,为什么会缺失?也毫无印象。
她以为,即使不谈及拥有,起码她走近过梁空,而事实是,她所有浅薄的认知,都来自于他主动摊牌。
月亮的背面,她一无所知。
登机前,梁空忽然回身,问起澜中文学社的公众号。
“我看你之前写的稿子里有一句‘江海倏别,各渡好山川’,是什么意思?”
骆悦人没想到梁空居然会关注她们文学社的公众号,顿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
而且,那句话是高三广播台刚换届,她写给裴思禹的,虽然裴思禹也不知道,但是就是那么个小心思吧。
女孩子总爱在伤春悲秋的时候做点纪念,也不那么期待回应,好像只是做给自己看的。
好像所有的告别都应该有仪式感。
后来才明白,纪念本身就是一种释怀,是我接受你成为过去式的意思,再难过又能难过到哪里去?
裴思禹给她唱过歌,跟她看过电影,教过她打保龄球,甚至和她说过未来的计划,这个人在她的记忆里,褪色的过程,有着循序渐进的层层铺垫。
而那些真正叫人忘不掉的,是无法捕捉的风,是罕见的火烧云,是多少年不遇的流星雨,是那些一闪而过却浓墨重彩的天惠和奇迹。
像命数一样出现,像命数一样告别。
无法被纪念。
永远崭新,永远不可思议。
她蓦的被一种酸痛击中,心脏像被一层又一层的保鲜膜密缠紧裹,不得喘息,喉咙肿胀似的凝窒着,叫她说不出来话,过了好一会儿,才很低很慢地解释。
“就是世界很大,我忽然就要跟你说再见了,但我祝福你,希望未来的日子里,你可以遇见好山好水,所有美好的一切。”
她刚说完,一股力道自背后将她往前一推,她顺着力,踉跄半步,直直抵进进梁空胸口。
江瑶曾说被梁空这样的拽王抱在怀里一定很幸福,那时候,她还没有被他抱过,也幻想不出来。
此时此刻,在梁空怀里,第一次被他这样抱着,她没有那种甜蜜晕眩的夸张感觉,在可见离别面前,她只觉得心里有点空,好像被塞满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他的怀抱宽阔温暖,让人身处其中,有种被妥当围护的安全感,她在他身边经历的一切,得到的一切,都好像在这个拥抱里具象了。
耳边一热,他低低地说:“你也是。”
骆悦人没反应过来:“嗯?”
下巴仓惶磕上他的肩,她一扭头,唇瓣就蹭到他的侧脸上。
温温的,怔怔的麻。
一个算不上吻的面颊吻。
羞窘还没来得及扩散。
她稍稍往后收下颌,两片唇瓣轻轻分离出一隙,微妙的屏息之感叫她吐不出半个字,只能察觉他好像双臂收紧了一些,搭在她后脑的手掌,慢慢抚至她养长的发尾。
波音747起飞的轰鸣巨响。
这摇摇晃晃的人间,在他贴耳的声音里,一个字一个字落到实处。
克制着,沙哑着,低平又温柔,横亘进机场大厅最寻常的离别里。
“未来的日子里,你也要遇见好山好水。”
他好像还有很多话想说,但就停在这一句。
“骆悦人,以后不带你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