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他看她渐行渐远,回过身去,从那个空格深处,拿出了一瓶□□。

蔚岚走出天牢,觉得夜风有些凉了。

“是快要入冬了吧?”

她问旁边的染墨,染墨点头道:“是了,有点冷呢。”

蔚岚看了看天色,突然想到了苏城方才的状态,猛地反应过来。

“不好!”

她掉头就往里面跑去。

她的心跳得飞快,也不知道是怎么,就觉得格外害怕。

明明是已经知道的结局,然而当它真的来临,真的出现时,她居然也会觉得惶恐不安。

她用平生最快的速度冲进天牢,老远就听到了狱卒的吵闹声。她一把推开挡在苏城牢房前的狱卒,然后便看到那个大口大口呕血的人。

他绯红色的官袍沾满了鲜血,苍白的面容上满是痛楚,蔚岚冲到他身边去,一把将他抱进怀里,怒道:“叫大夫!”

然而也就是那片刻,苏城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居然一把将她扯了过去。

他抓着她的脖颈,狠狠咬上她的唇,舌头狠狠侵入她的口中,充满了血如锈铁般的味道。

他仿佛将所有的勇气和力量都倾注在这个吻里,霸道又绝望。

他的眼泪落在混杂着鲜血滚入这个吻里,蔚岚整个人都呆在原地。听他反复呢喃:“我喜欢你……阿岚……我喜欢你……”

他渐渐没有了力气,终于再动弹不了了,他靠在她胸前,虚弱道:“阿岚,我好不好看呀?”

他的声音那么小,那么无力,蔚岚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想起来,那一年第一次见这个人的模样。

桃花树下艳丽如妖的男人,她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仿佛是所有压抑过的悲伤都涌在了这个点,突然就爆发了出来。

她沙哑出声:“好看,好看极了。”

苏城微笑起来,靠在蔚岚肩头,慢慢闭上眼睛。

“阿岚,”他温和出声:“做自己,好好过。”

蔚岚没有回应,她的眼泪砸落到他脸上。

来到这个世界来,她和家人分别未曾落泪,和桓衡分别未曾落泪,魏华离京未曾落泪,嵇韶斩首未曾落泪,却在这一刻觉得有无数悲伤铺天盖地涌了上来。

她抱着怀里的人,眼泪大颗大颗落下来,慢慢收紧了手臂。

“世子……”

染墨担忧出口,她从未见过蔚岚这副模样,有些不安道:“您……”

“出去……”

蔚岚沙哑开口,牙齿都打着颤。

染墨微微一愣,随后便退了出去,让人将所有人都拦在外面,同时让狱卒去通报宫中、三皇子府以及谢子臣。

周边安静下来,蔚岚静静抱着苏城,一时之间竟仿佛是抱住了一种莫名的依靠。

这个人死了,而在死前,他大概是唯一能够明白她的人。

因为他们有着同样的高傲,同样的决绝。

别人都无法理解,她一个女人,在这样艰难的时代,还在朝堂争什么。

别人也无法理解,苏城一个皇子,为什么偏要谋逆,去争那一个皇位。

如今苏城死了,死之前,他同她说,阿岚,做自己,好好活。

可她要怎么好好活?她如何好好活?

他谋逆死了,她女扮男装,又能装一辈子吗?等到那一天,她怕也是步他后尘,毒酒一杯,从容赴死。

然而死亡也并不算可怕,更可怕的是,怕到时候,不会有任何人明白她。

这个世界唯一说她做得对的,只有苏城。

哪怕林夏,都没有说她做得对过。

没有人理解她,也没有人明白她。他们所有人都在劝阻她,让她退下去,让她站在谢子臣身后,让她去做那个求着谢子臣的怜爱度过一生的人。

她明明已经妥协这么多了,明明已经学会这么多了。

她学着去理解这个世界,学着去爱一个人,她斩了自己少年的棱角张扬,斩了自己的风流浪荡,她也曾是高高在上可以三夫四侍的蔚少主,而来到这个世界,她被迫要女扮男装才能走出宅院,被迫接受他们洁身自好的理解,她明白了如何珍惜一个人,如何爱护一个人,如何全心全意守着一个人,如何尊重一个人。

她改变了这样多,可这个世界却始终在同她说,不够,你改得还不够。

一巴掌一巴掌狠狠打在她脸上,她咬牙站着,拼了命往前走着。她忍受着一般人都无法忍受的磨难,如此努力往前,所作所求,也不过就是一份公正。

她想要凭着自己的能力实现自己的抱负,想要创造一个盛世,想要看海清河晏,四海升平,九州一统,汉室千秋。

她上辈子没有做到的事,她这辈子想做到。

可她所有的努力都被人理所当然忽视,就连她以为会一直站在身旁那个人也要同她说,蔚岚,你不对,你要改的时候——

她终于熬不下去。

她蓦然觉得,这条路,太累,太难走。

她抱着苏城,所有压抑着的情绪爆发出来,她埋头在他颈间,泪落无声。

她已经近二十年都没哭过了。

因为近二十年,她都未曾如此绝望过。她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她脑中一片茫然。

周边喧闹起来,谢子臣听闻苏城的死讯,立刻带着人赶来,结果来到天牢之中,就看到了这副场景。

苏城靠在蔚岚身上,蔚岚抱紧他,将头埋在他颈间,一言不发。

谢子臣让人都退了下去,来到蔚岚身前。他半蹲下身,一点一点扳开蔚岚抱着苏城的手,蔚岚紧抓不放,谢子臣忍不住怒喝出声来:“他已经死了!”

“我知道……”

蔚岚沙哑出声,音调里带了一丝恳求:“你让我抱抱他……就一会儿……”

谢子臣微微一愣,他从来没听过蔚岚这样的声音,也未见过蔚岚这样软弱的模样。

他没有再动,慢慢放了手,也没说话,就静静坐在蔚岚身边。

“他方才说,让我抱抱他,”蔚岚突然开口,谢子臣静静听着,然后听她道:“我拒绝了。等我回来的时候,他已经服毒了。”

“嗯。”

“我该抱抱他的。”

蔚岚沙哑开口:“我怕你不开心,所以我学着远离他们了。其实我改了很多了,可我不喜欢说出来,我想着我做出来,你是会明白的。”

“我知道。”谢子臣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的感情素来内敛,不知道该如何表达,于是只能再强调道:“我知道的。”

“不,你不知道。”蔚岚慢慢抬头,红肿着眼,静静看着谢子臣。

谢子臣心里剧烈抽疼起来,他从未见这个人哭过,也从来不知道,原来一个人的眼泪会让人放弃所有的原则。

他想伸手去拥抱她,可他却在对方的眼神里明白,此刻这个人并不需要他的拥抱。

她内心仿佛是突然筑起了一道高墙,冷冷看着这个世界。

“子臣,你,林夏,你们一辈子都难以明白,我已经做了多大的改变和牺牲。”

谢子臣没有说话,他知道她说得对。他不可能真的理解她,因为他不是她,他不曾看过她的世界,哪怕她曾描述,可他永远无法设身处地的感受,这个人从一个女尊贵族变成这个世界理当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小姐时,内心的屈辱与愤怒。

他不能理解,自然也无法给出正确的回应。

蔚岚看着谢子臣的模样,突然觉得有些累了。

他一直很理智,所有的道理,他都明白,可是他不懂,再聪明,也是不懂。

她慢慢放下苏城,沉默着起身,往外走去。

她脚步虚浮,似乎是累极了。谢子臣吩咐跟随他来的大理寺卿处理后面的事后,便疾步追了上去。等追上蔚岚身后,他又觉得有些胆怯,缓下步子,静静跟在她身后,什么都话都没有。

蔚岚来到门口,染墨去赶马车来,谢子臣站在她身边,想了想,解下了自己的披风,披在蔚岚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