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也不客气,原先也是客气的,自从发现老爷脾气好以后,慢慢也就不客气了,他点点头:“对他们不能太好。”
管家以前是大户人家的家奴,学过些字,会打算盘,后来家里犯了事,一家人都被原来的主人卖了,就被“老爷”买了回来。
比起多数人,管家已经算有见识的了。
老爷拍拍自己的裤腿上趴着的虫子:“叫人吃饱肚子,就算好了?”
管家却说:“人吃饱了,就有精神想东想西,只有叫他们饿着肚子,一直干活,他们才能乖乖听话。”
老爷一愣,他忽然抬头,看向某个虚无缥缈的远方,轻声说:“以前我也听过这种话。”
管家看着老爷,露出一个矜持的笑容,他自得于自己的见识,认为自己说的道理最有道理。
“弱民强国。”老爷忽然说出了叫管家瞪大双眼的话。
管家连声说:“老爷,老爷可不能这么说!”
老爷摆摆手:“也就咱俩私下说说,以前……我运道好,见过真正的仙人,仙人曾经说过,就咱们这个时代,想要真正长久的统治,就得让老百姓穷,让老百姓苦。”
“否则种地的人少了,读书的人多了,明白道理的多了,皇帝老爷的龙椅就坐不稳了。”
“只有阶级分明,人口不流通,老爷们的位子才坐得稳。”
老爷笑道:“就像你说的,佃户们能吃饱了,手里有余粮了,就不会那么听话了。”
“可他们靠他们的双手,在地里日夜不休的干活,怎么就不能吃饱呢?”
管家已经惊得说不出话了,他不知道自己该为老爷说的话震惊,还是该为老爷对自己的信任震惊。
老爷却说:“以前我不懂这个道理,仙人说什么我都当耳旁风,那是我该知道的道理吗?我就是个农民,注定了一辈子在地里刨食,老天爷给我点好脸色,我就吃饱一点,老天爷不给,我就饿肚子。”
“仙人说,我们穷,我们苦,不是我们的错。”老爷目光依旧缥缈,“我们已经干了我们所有能干的事,就像你,你休息过吗?你不仅要看账本,还要记住所有佃户,记住他们家里有几口人,几个孩子,多少亩地,每年要交多少租子,是生了人还是死了人。”
老爷看了眼管家:“可你这样的人,做这么多事,却只能当家奴。”
管家沉默的低下头,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又能说什么。
他确实干了很多事,以后还要干更多事。
没被卖的时候,他在原先的主人那还是很受器重的,吃穿虽然不能对比少爷们,但起码不像小厮丫头,赏钱也比别人多,他那时候多骄傲啊,觉得自己跟小厮丫头不一样,虽然卖身契都捏在主人手里,但就是不一样。
被卖的时候,他才发现他们是一样的,他没有财产——他自己都是主人的财产。
他的父母也是,他们和主人养的狗没有区别,主人喜欢他的时候,愿意伸出手逗一逗,不喜欢他了,他就是丧家之犬。
他努力识字,跟着父亲学打算盘,看账本,可到头来,血淋淋的现实告诉他,无论他多么努力,多么上进,多么忠心,他都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条狗,一条随时能被人打杀遗弃的狗。
一条狗,曾经却以为自己是个人,多可笑啊。
老爷从怀里掏出一包烟,这包烟被好好保存着,但也已经快烂了,这才舍得拿出来抽,他给管家递了一根,又给自己点上,吞云吐雾的时候他又说:“其实过来之前,我连个大名都没有,小时候都是浑叫,叫我狗蛋牛粪,反正什么的都有。”
“后头我嫌不好听,又不知道起什么名,字都不认识也没法给自己起名,就让人叫我陈六。”
“前头五个兄弟姐妹都没了,有夭折的,有逃荒路上没的。”
陈六:“现在想起来,那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他拍了拍管家的肩膀:“你跟我不一样,你还年轻,如今也不是奴籍了,以后走出去,不管你是干什么,都别把人当畜生。”
他看着管家的眼睛:“他们是人,跟咱们一样的人,不是牛马。”
管家从没想过,老爷还能说出这样的话,在他的印象里,老爷是个话多且乐呵的人,他似乎有不少钱,但从没置办过什么贵重的东西,只对老爹老娘和妻子大方。
稍穷的地主家,妻子也是要下地干活的,不下地也得织布。
富裕的地主家,妻子就待在宅院里,生孩子带孩子,出不了几次门。
唯独陈六,他妻子竟然跟他一样,也要带着人去见佃户,也要给佃户们送吃的。
夫妻俩都忙,感情倒是很好,互相并不围着对方转,便也少了许多口舌。
只是陈六每每叫管家去买鱼鳔时,管家都觉得离奇,竟还有不愿意生孩子的夫妻,又不是穷苦人家,生了也能养活。
他还旁敲侧击地问过陈六,陈六倒是很大方地说:“孩子不能陪我过一辈子,他们日后也要成亲,也会有妻子丈夫,只有我妻能陪我过一辈子,她若是因为生孩子有个好歹,我再去哪儿找她呢?换一个?换一个,能有如今这个好?我可赌不起。”
管家倒是觉得新奇,他原先的主人家,主母日常除了偶尔查账,便是盯着老爷,老爷要是多跟哪个丫头说句话,主母都要把那丫头叫过去,总之是要找些麻烦。
若是老爷喜欢,那就趁老爷不在,叫人牙子把丫头发卖了。
那时候他还没有被卖,还被器重,只觉得主母心眼虽然小,但也不算做错了事,丫头勾|引老爷,一个成了别的便要有样学样,不狠心整治,家就不成家。
现如今成了陈家的管家,看了陈六和妻子的相处,便觉得自己以前实在可笑。
丫头们能决定什么呢?她们也不过是“家”里的财产,是水壶是漏斗,是剪子,是一枚枚针,她们连自己会不会被父母卖都决定不了。
她们都想留在大户人家,因为只有在那儿,身为财产的她们,才能拥有一点微薄的财产。
她们的月钱能留在自己手上,几个小姐妹一起出门,也能去买几根红头绳。
可要是出去了,这世上根本没有女人的容身之处,她们种不了地,因为女人不能有私产,不管是买是租都不行,嫁人?嫁了人,自己都是别人家的“东西”了,哪里还有自己的财产,月钱都得交给婆婆。
只有留在大户人家,她们才能靠自己的双手,得到一点微不足道的月钱。
丫头们没有别的出路,她们要么成为小姐的贴身丫鬟——日后小姐嫁人了去给姑爷当通房或妾,要么被配给小厮,月钱都交给公婆,最好最大的出路就是贴上老爷,当个姨奶奶,哪怕不受宠,起码有口饭吃,还能继续有月钱。
管家在陈家看到了不同的东西,陈家的丫头不会想着勾|引老爷,因为陈家的丫头都是佃户家的孩子,也没有卖身契,佃户们把孩子送来,陈家就叫她们做事,每个月月钱都是有数的,一半发给她们,好叫她们回家有个交代,一半帮她们存着,到年底全给她们。
有的丫头年底拿了钱就交给父母,有的则是无论父母怎么打骂都咬死了不给。
过了这几年,丫头们腰杆都直了,父母看在她们能拿钱回家的份上,也不敢往死了打骂。
陈家还放了话,日后丫头们若是嫁人后要继续在陈家干活,陈家也收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