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云若五岁那年,母亲终于决定嫁人。太多背叛让她疲惫,她不再幻想金堂玉马的生活,只想要平静和温暖。有个姓柳的书生一直喜欢她,并不嫌弃她曾经的神女生涯,愿意善待她和孩子,于是两人成婚。母亲嫁给他并不因为爱他,她只是想要找一个人来依靠,她知道自己的容貌随着岁月的消磨,会越来越不值钱。
柳云若也终于有了一个姓氏。
柳生不过是个秋风钝秀才,考了两次没有中举也就放弃了。没有钱财和地位,赖以为生的菲薄收入不过来自教授几个孩子读书的束修。但是为人温和老实,他教柳云若读书,发现这个孩子聪慧到让人瞠目结舌,记忆力强到过目不忘,一年时光便念完四书五经。他对待柳云若除本能的怜悯外又多了几分希望,他自己科场无望,觉得柳云若长大后必能为他争气。
养父开始教导柳云若怎样做一个读书人,简直觉得他非要中状元不可,教他读书写字,因为期望很高,所以至为严格。柳云若努力地学习,一个刚刚懂事的孩子学这些东西是辛苦的,但他心中欢喜,连养父的责罚都心悦诚服。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被关注,被珍惜,被期待。
因为家境贫寒,晚上连多余的灯都不能点,一盏油灯要供他和养父两人看书,柳生便将柳云若抱在怀中,让他坐在自己腿上。看得困倦了,柳云若便依靠在养父怀里睡着,柳生用自己的手托着他的脸,慢慢放倒他。柳云若闻见柳生手上有墨的清香,还有纸张的稻草味。他觉得自己好像躺在一片稻田里,有风轻轻伏过。
他无数次对上天乞求,只要时光停留在现在,只要柳生可以继续做他的父亲,他并不想长大,并不想去考什么状元。他因为从小的缺失,即使到手的感情也觉得惶恐,唯恐失去。
可是她的母亲却并不珍惜这得之不易的平静生活,仅仅两年,她又重蹈覆辙,只因为梅文康再次来了南京。
那天母亲带柳云若出门,她为他买了一身新衣,亲自为他梳头,柳云若惊喜到手足无措,母亲从未如此好好打扮过他,虽然他的容貌好看到会让人心疼。母亲带他来到一间华丽的房子,一桌山珍海味前坐着一个丰神俊朗的男人,母亲娇媚地对他笑,让柳云若叫那男人“爹爹”。
那男人穿着光鲜的衣衫,风度翩翩气质高贵,他用微妙的目光打量着柳云若,伸出手对他说,过来。
柳云若盯着他的手,他的手细致白嫩,带着一枚很大的戒指,上面的绿宝石璀璨地晃眼。柳云若心里想的是柳生的手,手心粗糙,手背上还有冻疮的裂纹,总也洗不去的油墨味道……他哆嗦着向后退去,母亲上前拉住他,把他硬往前推,他哭喊起来:“他不是我的爹!”。
这个人不是,这个人不会将他抱在怀中,不会把着他的手教他写字,这个人看他的目光里没有爱。因为所得不多,年仅七岁的他对感情的判断至为敏锐,已经能够凭目光判断一个人是否爱他。
他奋力挣扎,突然一口咬在了母亲手上,母亲急痛之下打了他一记耳光,不过也放开了他,他用尽力气向外跑去,后边隐约听见那男人的惊呼。
外面在下雨,江南的春天总是阴雨连绵,整个城市被悲伤的湿气弥漫。柳云若奋力地跑,他的脸很痛,口中有腥咸的味道,他那个时候想,原来雨水是热的,味道是咸的。他在一片朦胧中辨认着回家的路,他只乞求让那个男人不要走。
因为很少出远门,柳云若并不熟悉回家的路,他在雨中跌跌撞撞,走了无数的冤枉路,他很累很饿,以为自己会死掉。突然一双手从后便抱起他,在他耳旁温和地说,不要乱跑。
回过头是柳生憔悴又含着爱怜的眼光,柳云若怔怔望着他很久,轻声道:“爹爹,对不起……”
他满怀羞耻,不仅仅是因为他乱跑,是为柳生还肯接纳他而惶恐。
柳生用手轻轻抚摸他被打肿的嘴角,说乖,我们回家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