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安顿了他的生活,又给阿加佩找到了一个经验丰富的产婆——事实证明,正是这点救了他的命。倘若没有产婆一边大叫“天父老爷啊我碰着了一个魔胎我要下地狱啦”,一边用尽前半生的经验,给他接生了莉莉,那么无须质疑,阿加佩一定会会死在产床上。
眼下再回想起来,生产的感觉早就在记忆中模糊了,更贴切的说法,是阿加佩当时就没觉得有多痛。积年累月的白塔生涯,令他的忍受能力远超常人,更何况,再疼,怎么疼得过杰拉德对他做出的那些事,怎么疼得过跳海寻死,治愈疗伤的那些漫长光阴?
此时此刻,阿加佩越是回想,就越是思念曾经在小城的生活。他想起艾登船长,想起神父,想起他遇到的每一个好人,坏人,平凡的人。海边的日子似乎永远是开阔明亮的,空气里飘动着湿润的海风,以及咸涩的浪花气味。
他还记得第一次遇到晴雨天的时候,他正好从神父家里出来,在街上走了没一会儿,清澈的雨点就从天而降,哗啦啦地敲打着地面,而高空却是万里无云的,阳光也那么耀眼,那么闪亮。氤氲的彩虹,就从每一滴雨水溅开的地方折射出来……
那里就是我的故乡啊,阿加佩想,我就在那里重得了第二条命,开启了崭新的人生的。
他知道,他曾经对杰拉德·斯科特放下豪言壮语,要亲手促成了摩鹿加的毁灭。到了现在,这个目标已经近得触手可及——种植园依次有序地建立起来,香料种植的技术也传遍了欧罗巴大陆,还在往更远的地方辐射,而珍·斯科特一直被她的哥哥牢牢牵制着,就像陷进了自顾不暇的泥潭。
很快了,真的很快了。就连主教也对他说,只要再施加一点推力,摩鹿加就会像白塔一样覆没,成为一段注定被人遗忘的历史。
十年如一日,他拼命向上攀登,好去够到每一个达成目标,实现复仇的机会,无暇去看沿途有什么风景。但在这种时刻,阿加佩认真审视着自己的时刻,他总要产生一股疲惫之情——远方的故乡在呼唤着他,他已经离开它太久了。
抵达西班牙的数年来,他将生活中的大事分成一个又一个的节点,莉莉每年的生日,赫蒂太太和主教的每一次生病,种植园的情况,他自己是什么时候站稳脚跟,什么时候得到晋升……而其中最重要的几个节点,无疑是黑鸦揭露了身份,杰拉德向他忏悔了过错,他在杰拉德身上发狠射出的四箭,以及白塔的覆没。
……这么一看,他生命里最重要的那些事,仍然与杰拉德·斯科特紧紧相连,密不可分。
阿加佩认命了,他接受,并且习惯了命运加诸给他的一切,包括杰拉德·斯科特,他这一生中唯一爱过两次的魔鬼。
所以,在当日收到,并且阅读了对方的信时,他第一次如此鲜明地意识到,原来这种畸形的,错位的爱,早已变成了带刺的缰绳,它坚不可摧地捆在杰拉德的脖子上,将原来那个高高在上的摩鹿加之主变成了他自己的奴隶。
身份互换的感觉犹如海天倒悬,阿加佩的心中却没有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