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伊万诺夫就去前台询问,有没有他的信件。没有。他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回到了房间。没钱就没办法接近多莉。的确可以用温情,但温情也需要金钱包装。他躺倒在床上,跷着腿,打开了收音机。无聊的一天。
第三天,乔森似乎匆忙离去了。其实他离开与否,都不再与伊万诺夫有关,他全身心的注意力都放在那想象中的五千美元上。他越想越觉得自己需要这笔巨款。此时此刻,他已经完全忘了前天打电话,是为了让岳父不要寄钱。他看着头上晶光锃亮的灯具,盼望着,渴望着,翘首以盼这笔钱的到来。大都市喧腾的、迷离的、冷酷的市声再一次把他吞没了。
第四天,伊万诺夫对酒店的免费餐感到了厌倦。女服务员礼貌地提醒他,客房快要到时间了,请尽快续房;如果没有续房的打算的话,清洁工将在明天中午进来收拾屋子。伊万诺夫麻木地点点头——钱怎么还没寄来?或者说,根本没寄?他是不是该打个电话,假装受岳父所托,联系一下法国的葡萄园管理人,把那座该死的葡萄园卖出去?但岳父那边怎么解释呢?对了,多莉最近都在干什么?什么也没干,在跟一个漂亮的女人眉来眼去。不错的信号。她近来交往的都是女人,说明再过一段时间,她肯定会非常渴望男人的体温。
第五天,伊万诺夫仍没有收到岳父寄来的钱,却见到了岳父本人。
该怎么形容这个场景呢?
他揣着裤兜,有些焦躁地在酒店大厅踱来踱去。清洁工已经推着小车,带着水桶和拖把走进了他的房间,准备清理他居住的痕迹。岳父的钱还没有寄来。他的钱包里只剩下五十美元,要续房费吗?
这时,他看见一个胖乎乎的老头从正门走了进来。起初,伊万诺夫没有在意,可很快他就发现那个老头十分眼熟——他有一个秃脑瓜子,恺撒似的蓄了一圈细软的黑色毛发;脸膛红润,脖子也红润,下颌像斗牛犬一样松垮,潜伏了三层长着胡茬的肥肉。他似乎很热,没有打领带,衬衫的领口敞得很开,露出毛茸茸的棕黄色胸毛。他肯定问过医生能不能把胸毛移植到头顶上去。这就是伊万诺夫的岳父,一个富有的、丑陋的、惜才的、多少有点儿重男轻女的和气老头。
老头一眼认出了伊万诺夫,朝他挥手,气势磅礴地走了过来。他的岳父以前是个士兵,在战壕里聋了一只耳朵,再加上老大粗惯了,总爱大声说话;他没文化,却非常喜欢讨论文学,参加文学沙龙,讨论艺术与人生的关系。他是个附庸风雅的老头,伊万诺夫就是他附庸风雅最好的证明。
伊万诺夫有些惊慌。他想要的是钱,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雄赳赳的、脸红脖子粗的岳父!可是岳父已经朝他过来了,他拖着行李箱,拿着油腻腻的椒盐卷饼;卷饼的油蹭到了他两撇翘起的棕黄色胡子上。他满不在乎地用手背揩了两下,于是长着肉疣的手背也变得油光锃亮。
“我收到你的航空信后,就坐火车赶了过来。为什么会缺钱呢?是出版社给了你太多压力吗?还是今年文学界的风向变了,诗歌的稿酬变少了?其实我觉得你的小说写得更好……”岳父吃完椒盐卷饼,打了个响亮的饱嗝。伊万诺夫惊恐而羞耻地看见了他肥厚而鲜红的舌头。打完嗝,他开始挖鼻孔,鼻子里的小玩意儿弄得他很不自在;可是怎么也挖不出来,于是他像街上人人避之不及的老人一样,用手狠狠地揪住鼻子,震耳欲聋地擤出了一堆秽物和几根黑毛,然后若无其事地拿帕子擦干净。
哦,天啊,天啊,天啊……这简直是他最害怕看到的场景。他没有钱,全靠这个粗俗的老头和他的女儿,才有了今天的一切。他吃他们的,用他们的,穿他们的,住他们的,却始终为他们感到丢脸——没办法不感到丢脸——这老头居然穿着亮紫色的羊毛袜子,上面还有洋红色的星星图案。他是故意的吗?明知道女婿住在一家金碧辉煌的大酒店里,还穿成这样进来;跟他的女儿一模一样,明知道他要去一所历史悠久的大学演讲,还穿着邋遢的围裙接送他,逢人便说自己是普希钦的妻子,弄得学生都用古怪的眼神瞧他。
“刚才说到哪儿了?——哦,你的小说!”天啊,这老头几乎是扯着嗓门在喊,大厅里已经有人转头看他们了,“我一直想知道,上个月你写的那篇短篇小说,男主人公的妻子为什么不爱他?”
伊万诺夫沙哑地说:“那不是重点……”
“可我就好奇这个。”
一位头戴黑帽、身材高挑的女士从旁边经过,蓝眼睛冷冷地看了他们一眼,竖起一根手指放在自己唇上,示意他们小声说话。
伊万诺夫顿时涨红了脸。岳父却没有注意到他的窘迫,在他看来,男人不管做什么事,动静都应该“大”,越“大”越好。而且,到了他这个年纪,动静“大”也说明身体健康,充满活力。没人会喜欢娘们儿唧唧的男人。女婿什么都好,就是太文雅了一些。不过他是个作家,倒是可以理解。
伊万诺夫却不认为这样的“大”是一种美德,虽然他平时也追求大码尺寸,但显然不是这样的“大”。他垂着脑袋,整个人被羞耻的浪潮淹没了,说不出话来。岳父却还在催促他回答男主人公妻子的情感问题。
妻子为什么不爱男主人公?能有什么为什么,当然是因为男主人公相貌丑陋,身材矮胖,举止粗俗。那篇小说的重点,根本他们俩的感情隔阂,而是男主人公因为一时激愤想跟妻子的情人单挑决斗,然后又因为贪生怕死而临阵逃脱。2读者都说他这篇小说相当幽默地讽刺了当时的社会现象,形象生动地刻画了女人爱慕虚荣、男人死要面子的模样。他为此非常沾沾自喜。这个老东西却一直在问他一个和小说主题毫不相干的问题,他真的受够了这种附庸风雅的蠢货。
岳父则自以为提出了一个精妙的问题——连作者本人都回答不上,不是精妙是什么——开始发表对这篇小说的见解,都是一些毫无意义的见解;比如,男主人公作为有钱人,不该去印度出差,他去过印度,整条街都是瘦骨嶙峋的穷人,根本没什么好出差的。
印度只是他随手写的一个地名,换成柏林巴黎也一样,没有任何影响。这个老家伙能不能闭嘴。周围看过来的人越来越多,他要不要谎称头疼,回客房睡一觉?可这个老东西还没有给他钱呢。他浑身上下只剩下五十美元,还能住两天酒店,两天后就只能睡大街或卖葡萄园了(但卖葡萄园仍需要老头点头同意)。要怎样才能让他既掏钱又闭嘴呢?
——对了,多莉起床了吗?
伊万诺夫的眼皮狠狠地弹跳了一下。他低头看了一眼手表,十二点半,用午餐的时间。多莉总是午后起床,现在应该还在睡觉,可万一她早起了呢?
应该,应该……应该不会这么巧。他正处于人生中最窘迫和最羞耻的时刻,就被多莉撞见了。应该不会这么巧。要赶紧把这老头送走。
伊万诺夫在裤子上揩了揩手心的热汗,吞了一口唾液,刚要跟岳父说话;这时,他看到了酒店大楼梯上的多莉。
她神态慵困,睡眼惺忪,款款地走了下来。
她似乎很久没见太阳了,血色比之前更加稀薄,皮肤像温热的牛乳一般白皙;她穿着樱桃红的裙子,裙摆犹如烟雾一样轻盈朦胧,盖住了两条修长而轻灵的腿;可在某些特定的角度和光线下,仍能看见那绵延起伏的、令人心动的曲线。
她是如此纯洁,如此干净,如此娇美迷人,令他惶恐不安,自惭形秽,简直想找个洞穴躲起来。
他耷拉着脑袋,喉结畏缩地滑动着,试图隐蔽在人来人往的人群中;他差点就成功了。
岳父粗鲁的巴掌却把他拍回了喧闹的现实里:“早说了,你更适合写小说!对了,你写了那么多可爱的女角色,就没有考虑过写一下自己的妻子吗?她是个忠诚的姑娘,活着的时候兢兢业业地照看你,伺候你,几乎为你奉献了一切……你们曾是那么相爱。我为她感到骄傲,相信你也是。要不,下一本小说就以她为主角吧?——记得把我对你的关照也写进去!”
他的妻子?伊万诺夫的脑海里顿时浮现出妻子红彤彤的脸膛、肥胖的身躯、鹰嘴似的鼻子。怎么可能写她,她有什么好写的。他怎么可能让这么平庸的女人吮/吸他艺术家虹彩似的鲜血。但又不可能直接拒绝。他刚要赔笑着说会考虑,却猛地对上了多莉冷漠讥讽的眼神。
是的,讥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