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起兵,自然肃杀异常,军令严整,动辄痛惩违令之人,务必要使将士心志凝结如一,死不旋踵。但回师的时候,上上下下都放松很多,何况又是在胜利之后的回师。
将士们一来怀着沙场生还的喜悦,二来带着立功受赏的满足,他们放松地或躺或坐在船板上,将手或者脚浸在清凉的水里,哗哗地拨动着波纹。他们彼此轻声说着闲话,有时候爆出一阵哈哈大笑,又有人忽然来了兴致,纵声高唱一曲。
曲调甚是高亢凄清,却又时不时透出几分俏皮滑稽。有时候唱的是汉家的街陌谣讴,有时候则用了伏先生听不懂的语调,可能是荆楚之音,也有可能是交广等地的蛮曲。
早年间宫中环境尚显宽余的时候,伏先生曾听宫人演奏过这一类的曲子。大致是一人歌咏,三人相合,赞颂貌美的山鬼,既含睇,又宜笑,子恋慕予善窈窕云云。
不过,现在看那些士卒们挤眉弄眼的样子,似乎他们唱的,可比宫中乐府要露骨多啦!
此等粗鄙之曲、污秽之词,伏先生本以为自己断然不能忍受。可这时候,他凝视着船舱外蔚蓝如洗的天空、淙淙流淌的清澈湘水、被茂盛林木覆盖如碧玉的起伏群峰,忽然就觉得,听听也不错。
有时候,水畔浣衣的民女,高声向船队打招呼,问将士们要不要新摘的水果……那种轻松自在的情形,浑不似他在中原内地所见,那种大军攻杀屠戮,百姓畏惧异常的情形。
去年十月末,伏先生在淯水之畔答应了罗阿惮宁,要随他去交州。
后来几个月,他便在军营中住着。
那个叫作罗阿惮宁的越人战士,约莫是升了官,但他对汉家的文书往来不熟悉,过程中,好在有伏先生帮忙。军营中如伏先生这样的曹军俘虏有许多,他们被驱使来做这个,做那个。有些人入了军官的眼,便能摆脱俘虏的身份,甚至直接转入交州军的序列。
这是好事,所以曹军俘虏们都很积极,伏先生也挺积极。
军营里的条件虽然艰苦些,可往来都是鲁直军汉,没那么多心思,而且武人通常来说,对读书人总有天然的尊重。待到伏先生展现出一笔好字,所有人便愈发敬畏了。
他忙了数月杂事,其实足不出军营半步,却觉得经年幽囚的郁积逐渐消散。待到随军南下交州,一路上举目四望,只见天地深远开阔而山水郁郁葱葱,这样令人心怀舒畅的景色,是他从没见过的。
他看着这样的景色,渐渐地把自家的妻子、孩子全都抛却了。
伏先生自知,那样甚是凉薄。可他被束缚了一辈子,凉薄一次,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当然,他也偶尔会有些忐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