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方思宁的房里从来也没有这般热闹。

将陈慬召回后,她便着人熬药,更吩咐将外室重新收拾。一听这个消息,满府的婢女仆从无不自告奋勇。一时间,送药的、端水的、奉茶的、扫地除尘的、铺床置衾的……川流不息,络绎不绝、晃得方思宁有些头晕。

好容易等众人退去,方思宁揉了揉额角,暗暗松了口气,又转头望向了陈慬。

从进屋开始,他就安静地跪在一旁,不动不看,全如雕塑一般。

这该说是顺从,还是对峙呢?

方思宁看了看桌上摆着的汤药,抬手摸了摸碗沿,温凉适宜,正好入口。她端起药碗,走到他身前,道:“把药喝了。”

陈慬无话,双手接过了药碗,默默将汤药饮尽。

方思宁满意一笑,“早些睡吧。”

陈慬抬眸,往外室看了一眼。方才一番忙碌,外室的陈设已是大不相同:床榻上垫了褥子、铺了冰簟,更备了软枕薄衾。床边柜上,摆了茶具、点了香炉。烟雾袅袅,清润甘甜,是安神用的沉香。他开口想说什么,却先被一阵咳嗽夺了声音。他强压下不适,抿了抿唇,吞咽了几次。喝下的汤药,还残留着一丝丝的苦,惹他微微皱了眉:“属下伤病未愈,恐扰了郡主休息,还是在外头护卫……”

“首领大人,”方思宁出声打断了他,“看来是本郡主待你太好,才让你恃宠而骄,竟敢一而再、再而三地违抗命令。”

陈慬咽了话,却仍是不动。

方思宁凑近了他一些,语气甚是轻松:“本郡主想过了。是本郡主从来没有过暗卫,所以弄错了同暗卫相处的方式。其实,你怎么想不重要。本郡主只管下令,而你,只要照做就行了,对么?”

这是再浅显不过的道理,也是魁夜司用尽手段烙进暗卫骨肉里的规矩。

陈慬颔首,沉声应她:“是。”

“那就行了。”方思宁笑了笑,“放心。从此,只有命令,别无其它。”话到此处,她又将命令重复了一遍,“睡吧。”

他不知自己的心情到底是释然还是失落,但有她这番话,一切便简单许多。他低头,道了一声“是”,起身走出了内室。

方思宁看着他出去,又看着他和衣躺下,心中惆怅,久久不散。

至少,让他好好养伤……

她劝了自己一句,走回软榻上坐下,又随手拿起一册话本,懒懒翻着。

夏夜里蛙鸣虫躁,夹杂他偶尔的咳嗽,每一声都压在喉咙里,是竭尽所能的克制。

到底是不领情,专爱自讨苦吃。

方思宁摇头一叹,只由他去。

不知过了多久,忽听窗外阵阵风起,动树叶窸窣,不多时,便有潇潇雨水。方思宁掩卷起身,将半阖的窗户推开了些。凉润夜风携丝丝细雨扑面而来,解了暑热。她松了松衣领,深吸了一口气,肺腑里满是草木清新。

忽然,她听得珠帘拂动,琳琅作响。心弦随这声音动了动,引她回头。但珠帘外的人并未举动,掀起声音的,只是阵顽皮的风。

一时风止,珠帘静下,但动起的心绪却未能平复。

似乎,已有段时间没听他咳嗽了……

她想到这里,浅浅抿了笑,举步往外室去。

这一次,她挑起珠帘时,没有人跪在身前。她笑意愈浓,抬眸看向了床榻。他侧躺着,以手为枕,蜷起身子,只堪堪占了床沿。但即便是这样不舒服的姿势,他却是真的睡着了。

她悄声走过去,在床榻边跪低,细细看着他。他的气息虽还轻促,却比先前平稳许多。呼吸之间,长睫颤动,竟有几分楚楚可怜。

这才几日功夫,怎么就消瘦了一圈?

想要触碰的念头不过一瞬,抬起的手不动声色地落下。

堂堂大晟郡主,岂能言而无信?

她自嘲地笑笑,起身离开时,又往香炉里扔了一颗香丸。

……

这日之后,似乎一切如常,只是府中上下都觉得,郡主好像变得不爱出门了。

方思宁的确是不爱出门了,只爱盯着自家暗卫一日三餐、按时喝药、早睡晚起。

这一日,方思宁看着陈慬喝完药,又递了个瓷盒过去。

“这里是三十颗蜜炼人参丸,日服一颗,吃完再说。”方思宁道。

纵然有言在先,陈慬还是迟疑了一下:“郡主,属下……”

一听他开口,方思宁径直将盒子打开,取了一颗丹丸在手,递到了他的唇边,“这是本郡主要吃的,让你试个药而已。服满三十日,确定无事,本郡主再吃。好了,张嘴。”

陈慬没了话,依言将丹丸含进了口中。

这般敬酒不吃吃罚酒的性子,得亏是她有耐心,不然谁惯着他?方思宁将瓷盒塞进他手里,语气一扬,道:“咽不下去就喝点水,噎着了本郡主可不管。”

捧着瓷盒的手指一如心弦,松了又紧。陈慬低头,噙了抹浅淡的笑意,用含糊不清的声音答她:“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