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另一只狼崽

[镜湖郡]

[绿谷]

蒙着一层薄纱的太阳在半空中懒洋洋地踱着步子,远处,一缕缕棉絮似的云朵下,青蒙山和银雀山透出苍翠的凉意。

从青银山口去往绿谷镇的行省大道,已经完全被铁峰郡军的行军纵队占用。

载着伤员和辎重的马车长龙在道路上慢吞吞地爬行,向前、向后都一眼望不到尽头。

肩扛武器的士兵在道路两侧的田野行进。虽然士兵们的步态略显疲倦,但是他们的神情大多轻松而愉快。

不时有笑声和起哄声在队列中爆发,就连军乐队也大胆地改为演奏更加欢快的小调。

那场噩梦般的会战,已经过去了六天。

参战者心中最初的恐惧和悲痛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活了下来”的庆幸和作为胜利者的喜悦——至少表面上看是这样。

沿途聚落的村民也扔下打谷场里的农活,跑到路口看热闹。

如果是在会战以前,农民们只可能躲得远远的,绝不敢主动出来凑趣。

但是,绿谷的农民现在已经从先前开过的雷群郡军、边江郡军口中得知“战争结束了”的消息。

因为联军抓俘虏极其高效,所以战后没有出现大股溃兵啸聚作乱的情况。

没被乱兵祸害的农民们,胆子也跟着大了起来。许多农民蹲守在路口,卖力地推销着他们手里任何能够用于交换的东西。

众所周知,打了胜仗的军队,背包里面肯定塞满了各种战利品,而大头兵又是从来都存不下钱的。

于是铁峰郡军走到哪里,哪里就变得热闹起来。

士兵们一边和沿路叫卖的农民进行物物交换,一边在队列间传递着新鲜水果、私酿酒、腌肉。

对于这种无伤大雅的小动作,军官和宪兵们也选择网开一面。

铁峰郡军的行军纵队洋溢着快活的空气,到处都是欢声笑语。

不过,即使是在得胜之师里,也有怏怏不乐的人。

比如猴子。

一众高高兴兴的铁峰郡士兵中间,只有猴子面无表情,显得格格不入。

又一个和猴子来自同一个镇但不是来自同一个村的士兵找过来,想要和猴子套套近乎。

然而无论“同乡”说什么恭维话,猴子都只是闷头走路。来拉关系的士兵见状,只得干巴巴地留下几句祝贺,然后讪讪离去。

鲁西荣又一次旁观全过程,他担忧地看了猴子一眼,但是最后也没吭声。

仿佛是感受到了老军士的目光,猴子主动开了口。

猴子把支帐篷用的木杆换到另一边肩膀上,露出脑袋,朝着鲁西荣军士挤出不自然的笑容:“您怎么不教训我了呀?”

鲁西荣叹了口气:“你快要当军官了,以后就是你教训我,轮不到我再教训你。”

不知怎么地,消息还是走漏了出去。

于是乎,铁峰郡军上下都知道了蒙塔涅保民官要办军官学校,大家还知道了保民官的军官学院将要从大头兵里面选拔学员。

一时间,哪个幸运儿将会一步跨越阶层跻身军官老爷的行列,成为了全军上下的唯一话题。

士兵们一边掰着手指头清数自己立过的战功,一边既羡慕又嫉妒地恭喜那些肯定会被提拔的战友——军人的世界很简单,战场上的表现摆在那里,谁行谁不行,大家心里都有数。

没过多久,又有小道消息流出:一营那个血泥之战之后才入伍的瘦不拉几的家伙也在学员名单里面,而且是由彼得·布尼尔连长亲自推荐。

所以“猴子”这个绰号一夜间传遍全军,所以才会有这么多前来向猴子祝贺的“同乡”。

“我知道您想说什么。”猴子模仿着老军士的口吻,故作嬉皮笑脸地说:“混小子,你神气什么?还没当上军官老爷,尾巴就翘了起来!”

鲁西荣平静地听着,沟壑纵横的脸庞上没有任何反应。

“可是呢?我他妈压根就不认识他们,他们也不认识我,以前也从没想过要认识我。现在他们却突然跑过来,装得好像和我熟得很,说这个、说那个,其实全都在心里骂我,骂我走了狗屎运。”

猴子啐了一口,沉默片刻,继续强颜欢笑道:“我知道,嗨,人不都是这样吗?见到谁有钱有势就想方设法巴结,路过穷哥们恨不得一脚踢远远的。我也知道,您是不想看到他们记恨我……”

“可我就是不想听到这群我根本就不认识的人,跟我说什么祝贺的破话。”

猴子越说声音越小,他又把帐篷杆换回原来那一侧的肩膀,用杆子挡住老军士的视线,抬手擦了一下眼睛,假装满不在乎地笑道:“因为这帮王八蛋就知道说好听的,一个帮我拿帐篷杆子的人都没有。”

鲁西荣默不作声地听完猴子的话,又往前走了一段路,才语重心长地对猴子说:“我们能活下来,只是因为我们运气很好。”

猴子机械地回应了一声。

“我们能活下来,只是因为我们运气很好。帕科没活下来,只是因为他运气不好。”鲁西荣抬手伸向猴子的肩膀,但最后还是半路放了下去:“不必为自己的好运气感到羞愧和自责。”

这次轮到猴子陷入沉默,他垂着头,肩膀止不住地颤抖,当他再次开口时,眼眶里已经满是泪水。

前边和后边的士兵早就发觉鲁西荣军士和猴子似乎起了争执,恨不得躲得越远越好。距离不知不觉间被拉开,猴子和鲁西荣周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猴子直视鲁西荣的双眼,悲愤地质问:“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能这么高兴!为什么人人都在盘算军功、盘算能分多少亩地、盘算谁将来能当老爷。我们明明死了那么多兄弟啊!死了那么多!可是谁也不提他们,谁也不想他们,就像是已经把他们都给忘了!”

鲁西荣一言不发地听着猴子的话,直到后者把会战结束以来一切的愤怒、悲痛都发泄出来。

然后,老军士波澜不惊地问:“血泥之战结束以后,为什么没见你这样?”

“因为……”猴子下意识想回答,却不知道要说什么,因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鲁西荣替猴子回答:“因为血泥之战时你的朋友没死。”

猴子哑口无言。

“你听好。”鲁西荣磐石似的脸庞终于有了一丝波动,他合上眼睛又睁开:“没有人会忘记死去的兄弟和战友,没有人……每天晚上,我都会想起他们。但是这场会战只会作为一次伟大的胜利被纪念,永远不会被当成一场死了数千人的屠杀。不会有人记得他们,也不会有人记得我们。只有我们会记得他们,只是我们不会去提起。你必须学会这一点,因为只有这样,你才能心安理得地活下去。”

猴子痛苦地摇头:“我办不到。”

鲁西荣冷漠回答:“那你或许就不适合成为一名军人。”

就在这时,清脆的蹄声在两人耳畔响起。

一队军容严整的骑兵迎面而来,为首的军官华服骏马、气宇轩昂,极为引人瞩目。

众人急忙让路,鲁西荣也拉着猴子退到田野里。

骑兵们威风凛凛地从鲁西荣、猴子等人面前驰过,为首的军官甚至没有看身旁的步兵们一眼。

骑兵们通过以后,步兵们又重新回到农田和大道之间的空地上。

有人羡慕地望着骑兵们的背影:“真气派!真威风!打头的那是谁呀?”

“除了切里尼保民官,还能有谁?”另一人理所当然地回答。

骑兵的经过只带来短暂的混乱,鲁西荣、猴子所在的连队很快恢复编组,再次向绿谷进发。

猴子虽然一言不发地跟着走,但却时不时扭头看向切里尼保民官消失的方位。

终于,猴子按捺不住,他停下脚步,豁出去似的问老军士:“那军官老爷们呢?他们会记得吗?他们会难过吗?塔马斯营长说,如果不知道为什么而战,就告诉自己为蒙塔涅保民官而战。可是血狼真的在乎我们、记得我们吗?”

“那就要由你自己去问他了。”鲁西荣回答:“继续走吧。”

……

另一边,安德烈逆着大部队行进,一直骑行到纵队中段的一辆四轮马车旁边,方才下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