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殿里人退个干净,只留下娜仁、乌嬷嬷、琼枝主仆三个。
娜仁对她们要说什么大概心里有数,慢腾腾起身离了暖阁的炕,往寝间的妆台前走,一边道:“皇后的人选定下了索中堂家的大格格,婚期九月里头,有些紧,我听太皇太后的意思,遏必隆大人家的格格也要入宫。”
乌嬷嬷叹道:“这么多年,到底耽误了。”
琼枝倒是很镇定地替娜仁解着扁方挽着的小两把头,低声道:“太皇太后对您是……”
“明儿一早皇上要来,把库房里那一罐今年夏日收的荷叶粉找出来吧。”娜仁把自己耳朵上的玛瑙耳坠子取下来,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挑挑眉,“阿布和额吉的信来了第一时间给我看。我下午依稀听着佛拉娜妹妹给我送东西来了?”
乌嬷嬷轻抚着她的青丝,好笑道:“又作怪。”又道:“是太后新得的时新珠花,让马佳格格给您送来。奴才看了,那花儿倒是精巧,宝石做的花芯,小米珠穿成的,玫瑰、芍药、玉兰、桃花四个花样子,一看就不是内务府的手艺。”
娜仁听了点点头,又慢吞吞地道:“嬷嬷你觉得,我的日子比之佛拉娜妹妹的,如何?”
“当然是好出千百倍来……”乌嬷嬷回过味儿来,却是一扬眉:“您是博尔济吉特家的格格,太皇太后的内侄女儿、太后的堂妹,马佳格格父亲却不过是个员外郎,哪里能一样?”
娜仁摇摇头:“其实又有什么不一样的呢?我阿布也只是个三品公吉,不过占了血统上的便宜罢了。”
琼枝却温吞地笑着:“可您有太皇太后和太后的看重。一样是待年宫中,您是太皇太后娘家的女孩儿,宫里的客人,马佳格格是留在太后身边服侍,哪能一样?不过这话也只在咱们屋里自己说说罢了。”
乌嬷嬷也道:“正是呢。现在的正经事儿,是皇后入宫之后,您该怎样。”
“还能怎样?”娜仁微微挑眉,铜镜中的女孩儿柳眉杏目,样貌清丽,如早夏的茉莉,不起眼儿,却有一番长久沁润的清香。
不愧是我。
她徐徐将一支钗放在妆台上,看着屉子里琳琅满目的首饰,唇角翘起一个富婆的弧度,“一如往常。”
“是。”乌嬷嬷与琼枝齐齐恭谨欠身。
等服侍了娜仁躺下,因她的习惯是寝间内不留人守夜的,乌嬷嬷与琼枝慢慢走出寝间,对视一笑。
琼枝一盏盏熄了灯,暖阁里地摊上铺了席子,她对乌嬷嬷笑道:“咱们格格看得明白,以后日子定然也清省。”
乌嬷嬷道:“这样才好呢,我就怕咱们格格若是一心扑在皇上身上,要心里难受一阵子的。”
“咱们格格对皇上有心,却不是男女之心。”琼枝慢慢摇着头,乌嬷嬷笑眯眯一点她的额头:“孺子可教也,这样的日子才长久呢!这后宫里女人就像是花园里的花,四季不断,皇上可只有一个。咱们格格蒙着一份打小的情分,又是救驾之功,不愁好日子。”
正低声说着话,提起帝后大喜,要放一茬宫女出宫的事儿。
乌嬷嬷轻声道:“提人的事且慢慢看着吧,倒是你,你真不想出宫?打十来岁上,你就跟着来了京城,如今格格都到了要许人的年岁,你心里就没个念想回家看看?”
琼枝摇了摇头,轻轻笑了:“有什么值得看的呢?是等回了家,被我那个赌鬼阿布把那点子积蓄搜刮干净,然后随意许人,换几个聘礼钱?就这样跟着格格,我心里觉着安稳。况,服侍了格格这些年,若离开了,也有不放心。”
“你做事周到,我也舍不得。”乌嬷嬷笑着握了握她的手,道:“以后啊,咱们娘俩儿服侍着格格,你家里那些个糟烂事情不要想她。当年什么也不懂就入了京,操着口蒙语学汉话,你学得最快,说起来也最利落,又求了格格给你改了汉名。我就知道,你怕是不惦记家里了。”
琼枝手捏着鸭蛋青宫装的袖口,一声轻笑传出,她低声与乌嬷嬷道:“嬷嬷,我只盼着长长久久陪伴在格格身侧,不然……这宫里的女人,太苦了啊。”
乌嬷嬷也叹了一声,满是惋惜:“可不是吗?当年在草原上多骄傲张扬的小格格,入了宫,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个个沉默寡语,有时我也想想,若是先帝还在,只怕太妃们的日子过的还不如当下呢。至少太皇太后对太妃们还算多加照拂,太后领着太妃们在宁寿宫住,也都和和睦睦。”
“咱们格格就不一样。”琼枝笑了,“都说世间男女之情最不可靠,咱们格格索性也不求了。这些年和皇上相处着,我细看着,倒真有几分玩伴姐弟的意思,别怪我说句不好听的,这情分可比爱情那玩意可靠多了。”
“休要胡说,论起辈分,咱们格格还是皇上的远房表姑呢!”乌嬷嬷嗔她一句,自己也有些好笑,“这姑姑侄儿的也就是个说法,亲戚远了,谁还论呢?若非咱们福晋与太后亲近,入京的也就不是咱们格格了。”
这位在宫廷中沉浸多年的蒙古妇人已说得一口流利汉话,此时坐在脚踏上,不免升起些许感叹来:“造化弄人啊。”
她慢慢沉吟着,盯着搁在旁边小杌子上的一盏宫灯,目光坚定:“咱们格格要过安稳日子,那些乌七八糟的事儿就都不能近了格格的身,脏了格格的眼。”
琼枝低声应着,“是,您说的有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