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冰原失笑:“怀清这孩子,朕平日里看着沉稳矜贵,伶俐通透得很,也是家里精心教养过的,岂会如此就让人看出来行迹了?”
丁岱迟疑了下道:“听闻在会之前,众人求签,怀清公子却是抽了支不太好的签,因此面上有些下不来,之后又遇到云侯爷这事,会上人人作诗只有感而发,十首诗赋,倒有八首颂云侯爷的,怀清公子到底年少,这才藏不住了。”
姬冰原问:“是什么签?”
丁岱自然是早默记了下来备着皇上垂询,自然连忙道:“是支平签,万人丛里逞英豪,便欲飞腾霄汉高;争奈承流风未便,青灯黄卷且勤劳。”
姬冰原忍不住笑了出来:“这也能当真的?朕当年求签,十支倒有九支下签,不也走到今日了?”
丁岱笑道:“想来怀清公子年幼,尚未经过什么事,又或者当着众人面,有些挂不住脸罢了。”
姬冰原也不说话了,将屈老太傅那奏本拿在手里颠倒了几下,沉吟了一会儿,又问丁岱:“你觉得屈老太傅所言如何?”
丁岱谨慎道:“屈老太傅三朝元老,自然是老成持重之言。”
姬冰原却是笑了下:“屈老太傅当初受过长公主恩惠,如今看顾小辈,他是怕吉祥儿风头太过,得罪了未来的储君,将来朕不在了,他失欢于新君,下场不好。”
事涉未来储君,丁岱噤声,不敢再说话。
姬冰原将奏本掷回台上,冷笑了声:“朕若连自家小辈都护不住,还做什么皇帝。”
丁岱迟疑了一会儿,缓缓进言道:“老太傅说的,让云侯爷去禁军、京军历练,也是用心良苦,军大多是旧日长公主提拔过的将领,自会看护提携侯爷,磨砺个几年,功劳也有了,根基也深了,自是肱骨之臣。”有了军权,自然也就能护住自己了。
姬冰原道:“孩子还小,去吃那些晨昏颠倒、值日当班的苦做什么?”
丁岱有些无语,想当年陛下在侯爷这个年纪,已领兵在外,厉兵粟马,连夜行军,上阵杀敌,什么苦没吃过,这会儿倒是一副溺爱纵容的长辈样子摆出来了!
眼看这明君在教养孩子上却有些失之溺爱,丁岱哪里敢再提,只是低头附和。
姬冰原只问道:“今日吉祥儿是和谁一起的?”
丁岱道:“是定国公府上的四公子,在昌庙又遇上了怀素公子,后来回城后,与怀素公子三人一道去了百戏馆去看了摔角,直用了晚餐才各自回了府。”
姬冰原回忆了下:“姬怀素?这孩子倒也算沉稳内敛。”他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了。
第二日,果然书省收到了好些奏本,奏闻昭信侯云祯一箭解困免灾,为国为民,请君上嘉奖褒扬,加官进爵。姬冰原翻了翻那些奏本,摞在一旁,看了下时间,又是午时了,便让丁岱又去学宫那儿,将云祯接了过来。
两人用了午膳,姬冰原才笑着问云祯:“听说你昨儿如天神降临,一箭救了上万百姓?”
云祯一怔笑道:“陛下哪里听来的,这般夸张,也就是凑巧遇到,只怕失火惊了百姓,引起践踏,正好箭在手边,就射了,也并没有上万那么多。”
姬冰原笑着道:“今儿奏本都是夸你的,你自己看看吧。”说完点了点桌上那叠奏本。
云祯拿来随手翻了几本,看了下落款那些上折子的人,赫然却都是前世那些弹劾自己与朱绛合籍成婚,荒诞不经,秽乱纲常的那些言官。
当年他年少气盛,任性上了奏,但真被弹劾的时候,看到那些言辞如刀如海,心多少还是凛然生惧,要不是当初皇上一力护着,他当时未必能顶住那些弹劾。虽然最后并未得善终,什么纵情恣意情深如海都变成了笑话,但当初那每一个弹劾过自己的言官,他都牢牢记着。如今这一世,这些鸟人,岂有如此好心?
他冷笑了声:“拉倒吧,这不是夸我,竟是害我呢,陛下千万莫理他们,我寸功未立就承了爵,书也没读完,也并没有那什么忧国忧民的心,不过是偶然撞上了,适逢其会,随手为之罢了。”
姬冰原眉毛一抬,眼角已带上了笑容:“怎的如此谦虚?朕正想着给你再加一级禄米,再给你下个旨意褒扬一番。”
云祯摆了摆手:“皇上千万别,这是捧杀,我不要。”
姬冰原料不到云祯这样坦荡,几乎失笑,怎有人敢在君主跟前说捧杀二字?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若是姬冰原当真有着捧杀的心,云祯这话几乎是诛心之言了,姬冰原早就知道外边有流言,说自己待云祯好,是为了纵他捧他养废了他只为收兵权,他虽不屑不惧流言,却没想到云祯竟是一点不曾猜疑君上。
这孩子,竟像是一点儿没把自己当外人。
姬冰原有些怜惜,吉祥儿纯挚天真,不谙世情,却偏偏有着小动物一般的直觉知道避开危险,他乾纲独断,执政多年,刚才看到这些奏章,岂有不知这些言官捧杀的心?叫云祯看,只是想教他一番道理,没想到全然没用上,他全然就没想过什么嘉奖进爵,更没觉得这是多值得夸奖的事。
他统御六宇,臣子们个个看着也是披肝沥胆,赴汤蹈火的忠臣,但哪位心里不想着伴君如伴虎、天高难问,纷纷留着后路,一心防着他惧着他?天子无私无偏,这原也是天子要的效果。
但这孩子居然信他。
他心里百感交集,将那些奏本放了回去,缓缓道:“你能看到这是捧杀,朕心甚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