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难以匹敌的哀伤席卷上呦呦的心头,它再也不笑了,而是抱着龙珠,难过地咕噜了一声,将头钻进黎渊的怀抱里,伏在里面呜呜地哭着。
黎渊低下头,将手掌覆在它纤长脆弱的身躯上,鬓边的长发也垂下一绺,飘然落在他的王袍上。若要在平时,他的长发漆如乌木,哪怕与昆吾雀的子夜般的刀刃并在一处,都会叫人一时间分辨不出来,可现在,那缕颜色斑白的发丝恍若干枯衰竭的灰烬,映衬着那一片深沉的黑,简直触目惊心。
若是单看背影,人们只会认为这是一个年近高寿的老人,哪里还能想到,这会是曾经锋利如神兵名剑的应帝?
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昔日睥睨一世,于坤舆间傲视天下的四海君主,早已在痛失所爱后沉寂在时间深处了。
呦呦虽然年幼,但它心里很清楚,它和父亲思念的,都是同一个人。
那个深爱着他们,又不得不为了他们慷慨赴死的人。
它将头埋在父亲宽厚有力的胸膛里,仿佛天地无垠,仅剩下他们两个相依为命,不过,它到底只是个孩子,哭累了就想睡觉,在梦中,它总能一次次地回忆起与另一个至亲相处的短暂时光,这多少能给它带去一点安慰。
它呜呜叫着,想让黎渊哄着它入睡。
黎渊抱着它,将万千雨幕留在身后,他走进室内,把呦呦放在小床上,呦呦抽抽噎噎,用后爪抓住他的手指,就是不让他离开。
黎渊平复了一下心情,勉强笑着刮了一下它的小鼻子:“怎么,这么大了,还要人陪着睡吗?”
呦呦依然不依不饶地紧紧握着他手指,小翅膀在身后呼扇呼扇。黎渊转念一想,索性撩袍坐在它的床边,用另一只手给它掖了掖软如云朵的枕头。
自从呦呦被他带进龙宫后,吃穿度用便皆为黎渊一手操办。千斛明珠不换一丈的锦霞鲛绡,触手温热,似在云端,被黎渊堆叠在地上,铺遍宫室的每一个角落,让呦呦可以随意在上面扑腾打滚;万两黄金难求一尺的琼枝木,清澈如水,击之琳琅,被黎渊命善匠制成半人多高的小榻,上垂玲珑玉铎,轻轻撞击时,声如春泉淙淙……除此之外,还有种种奇珍异宝,数不胜数,多如牛毛,皆从四海内源源不断地运往应龙宫中。
黎渊熄灭了殿内所有的光源,仅在哟哟床边放着一枚温润明珠,朦朦胧胧散发着柔和光晕。
“那给你讲个故事?”他揉了揉呦呦的小小尖角,“想听吗?”
呦呦摇摇头,咿咿呀呀地冲黎渊叫唤,黎渊的神情也变得略有些无措起来,他为难道:“唱歌?可是为父不会唱歌啊。”
呦呦震惊地瞪大了眼睛,就连思念至亲的悲伤之意也被冲淡了不少,在它心里,父亲一向以无所不能的形象出现,可连鲛人都能做到的事,父亲现在却说自己不会了!
望着呦呦不可置信,好似深受打击的眼神,黎渊真是哭笑不得,他仔细想了想,叹了口气:“也罢,为父这一辈子,也就唱过这一首歌……”
他又想起往日,苍穹中辉煌璀璨的婆娑宝殿,爱人至纯炽热的目光,他从漫天如雪的飞花中撷下一瓣,放在自己的掌心中……
那样梦一般的……梦一般的时光,仿佛一切都还未远去,仿佛一切就发生在昨天。
呦呦心满意足,听着父亲断断续续地唱完一首不知名的歌谣,小榻摇摇晃晃,托着它进入沉沉的梦乡。
黎渊望着女儿熟睡的模样,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已经老了。
他身伤未愈,又添心伤。洪荒劫难已消,他眼睁睁地看着苏雪禅在他面前消散于天地间,他孑然一身,没有心,也没了牵绊,本该是就这么随爱人去了的,可苏雪禅毕竟是一只狡黠多谋的狐狸,他了解他,正如他了解自己一样——他留下了呦呦,亦令他再也生不出死志。
后来,待他处理完那些繁琐事务,回到龙宫后,他仅是睡了一觉,醒来时,就发现自己已是一夜之间白了头。
舍脂从欲界天赶来看望呦呦,见了他如今的样子,连话都不敢与他多说几句,放下送给呦呦的礼物,就强忍着泪水离开了,更不用说那些忠心耿耿的部下和结交多年的老友是如何悲恸惋惜。然而他却觉得无所谓,只要呦呦能平安长大,他就觉得,自己还是可以坚持下去的。
夤夜如水,黎渊伸出手笼住了那枚明珠的光芒,让宫室陷在一片黑暗里,四周皆寂,唯有天边落雨喧闹。
无数个日月,在他教导呦呦,悉心呵护它的同时,他也在不停反思自己的错误。千年前,他用尽全力爱了一场,那红线就像伏在他心头的一只蛭,他曾无数次想过,假如菩提没有那么好,他还会不会因为红线的影响而爱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