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间,他削瘦得厉害, 那个鲜红到近乎刺目的痕迹烙印在他略微凸起的骨头和雪白肌肤上,犹如一片肆意蔓延开的野火,更显得惊心动魄。黎渊怔怔望着,情不自禁松开了手掌, 转而轻握住了他的腰侧,目中也显出茫然的痛意。
“我知道,你上一次想带我避开战争,”苏雪禅温和地看着他, “但你看,这种事……不是我们想走,就能走的了的。”
黎渊下意识地摇摇头,他伸长了手臂,怀抱住苏雪禅,他的身体还在不自觉地发着抖,衣料摩擦时发出微不可闻的簌簌声,就像是他偏执而低微的拒绝。
“……不行。”他低声道,“我可以替你承受这一切,这是我的使命,我的重任……”
“这也是我的使命,我的重任。”苏雪禅认真地看着他,“就算要我这条命也无所谓了,这一路走过来,我已经看了太多。如果说这枷锁必须要有人来斩断……那就让我做第一把刀吧。”
黎渊心头狂跳,他睁大眼睛,视线里的赤红疤痕几乎要化作剧毒的蛇,狠狠一下叼在他的瞳孔上,他咬牙道:“你为什么总是这么傻!你就算不为自己考虑,难道还不为自己的家人考虑?你还有父母,还有兄弟姐妹,你难道就能这么轻易地一走了之?你……”
他说到这里,只觉得一口凉气梗在喉间,快要将他逼得喘不过气来。他瞧着苏雪禅的眼睛,这样一双琥珀色的温润眼瞳,它是天下最多情柔软,也是天下最无情冷硬,它明明可以流露出喜悦的爱意和心碎的泪水,却偏偏要在现在这般清明悲悯地对着他,对着这个世界,对着芸芸世人。
千年前如此,千年后,竟然还是如此。
“为什么?”黎渊面色惨白,“哪怕你不爱我也好,哪怕你要离开我,离我离得远远的也好,我只想让你好好活着!我求求你别这么残忍,别这样对我……你让他们去看春天的桃花,你说那有多美,可你为什么不自己去看看?”
“你已经给了毫不相关的人那么多希望了,为什么不能再给自己留一点?!”
黎渊嘴唇颤抖,他心如刀割,暴跳如雷的愤怒和急躁简直要烧穿全身,若不是一丝理智尚存,他早就把眼前的人一口吞下去了!他只恨不得让他好端端地和自己待在一块,哪都不能去,也好过这样活活受罪,到最后不得善终。
苏雪禅面上的笑容慢慢消褪了,他沉声道:“就是因为这样,因为我还有家人,我还有朋友,我还有你,所以我才更不能就这样溜之大吉了!你让我退到哪里呢?我的希望就是你们,我一个人可以走,但是你们走不了!”
“我爱你们,我爱你!硬要说起来,这天下与我何干?我的心就算剜出来,剁碎了摊开来看也只有巴掌那么大,装不下整个洪荒的。可如果真要救你们……那就必须得救将你们涵括在内的芸芸众生。”
他眼中噙着泪水,拉过黎渊的手,轻放在自己的心口上:“你想保住我的命,可我……我也想保住你的命啊。”
黎渊心头剧痛,浑身如坠冰窖般发抖,他手底下盖的仿佛不是苏雪禅微凉的肌肤,也不是所谓救世关键的蚩尤刀痕,而是一把利器,一泓可以杀了他、完全击碎他的雷霆。他的左边是爱人的性命,右边是爱人诚挚向死的真心,恍若火焰与海水将他撕裂成两半,在极度的眩晕与模糊中,他的耳边恍然响起雨师的声音,那是笃定的谶语,亦是恶毒的诅咒。
——“应龙……你……生来就是……痛失所爱的命运……”
原来是这样,他恍惚地想着,他这一生高高在上,天然便是身份尊贵的应龙,掌握寻常人一辈子也够不到丝毫的滔天权势。他不在乎脚下生灵,也不把九天皇权放在眼中,洪荒四海,他特立独行千万年之久,是全天下人都知道的异类。
是不是因为这样,所以他的劫难才来得格外残忍,格外冷酷?所以他们将他夺走一次还不够,甚至要夺走第二次,乃至第三次?
“我……生来就是……痛失所爱的命运……”他喃喃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苏雪禅察觉到他全身冷得厉害,就连抱着自己的手都要撑不住了,急忙伸手摸着他的脸道:“黎渊,你看着我,你看着我!千年之前我离开过,但现在我不是又回来了?我答应你,无论我是谁,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再次回来找你的……我发誓。”
黎渊回望着他的眼睛,哑声道:“那么,这便是你最后的决定了吗?”
苏雪禅犹豫了一下,但还是点点头:“是。”
黎渊的龙瞳沉淀着两轮暗金色的漩涡,他站在原地,沉默了很长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