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泰并非粗鲁无谋之将,多年来的战场厮杀经历,使他具备了充分的判断力,足以在乐乡这个小小的区域施展。比如对荆蛮的调动,就是周泰有意为之,如果雷氏部曲屯聚县城不动,这支荆蛮人马可对彼等形成牵制;如果雷氏部曲已经出城救援,则荆蛮的到来,将会迫使他们不得不折返救援。
但是问题依旧是原来那个:由于双方在短时间内接触,彼此对对方的信息了解都不充足。雷远依靠蒋琬和刘郃的支持,至少在各方立场和实力的大方向上没有错误。周泰对庐江雷氏的了解,却太少太少了。
此前周泰完全没有料到庐江雷氏第一批抵达乐乡的人手如此之多、兵力如此之强,所以导致贼寇们一战而败,他本人所部,都在三河口遭到雷远领兵堵截。此刻周泰也没有料到,受玄德公之命担任乐乡县丞的蒋琬,是一个具备罕见治政能力的干才。
仅仅三五天里,乐乡县城已经与此前的繁乱情形大不相同了。许多坍塌损毁的建筑都被拆除,而原本东倒西歪的城墙,则得到了初步修缮,在城墙内外,竖立起了高低错落的哨台和箭楼,城墙的破损处,也有整齐的木栅作为填补。各处城门的位置,都有哨兵往来巡逻守卫,时不时挥动旗帜,与高处的哨台通报讯息。
这景象使得蛮人们一时间不知所措。
走在最前方的首领率先止步,却忘了通报后方。后方绵延的队伍继续向前,逐渐与前头的人们挤撞在一起,互相抱怨着,谩骂着,直到所有人都透过林木间的缝隙,看到了那座焕然一新的城池。
于是所有人就在距离城池不远处的山林里呆然,几个首领互相看看,也不晓得该说什么好,更没有人提出攻城。
数百年来,蛮人与汉家朝廷的争执非止一端,闹到大规模战争的情况也不少见,所以只要稍许有些见识的蛮人就明白,这种设施完备的城池,想要靠千把人拿下,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有人忽然觉得燥热,于是脱下獭皮所制的冠帽,拿在手里扇扇风。
几名费了极大力气搬运鼓号等物来到此地的巫者也露出丧气的神色。按照荆蛮风俗,每逢争战,战前需要点燃火堆,由巫者带领全体参战之人围绕火堆叩鼓吹号,以此仪式来祭祀神祗、祈愿胜利。然而现在这样子,巫者们似乎是白忙了。
身后的林间,隐约传来嗡嗡的说话声,仔细听来,是有部众开始小声抱怨。有人略微提高了嗓门说:走了大半天的山路,本以为能够到城池里抢掠些物资,现在看来,竟是白跑了一趟。头人和寨主们据说提前拿到很多布匹绢帛,这可太不公平了。
这样的言语顿时令得首领们不快,一名精夫带领几个手下怒气冲冲地过去,挥着木棍左右痛打,勒令人们全都安静;又揪出那个大声抱怨的,不由分说一刀割了脑袋,把身首异处的尸体随便扔进了林地深处。
这样的操作堪称暴虐,但蛮夷们已经习以为常。生活在深山里的蛮人不知法度,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道德规范,头人、首领们心情好或者不好,都能杀几个人,便如杀鸡一般,算不得什么。此刻众人肃静异常,一个个跪伏在地,他们灰黑色而肮脏的身影,看上去与趴伏着的牛马一般无二。
精夫们重新聚集在一处商议。这样的局面,肯定不能直接攻城,但如果什么都不做,更是不妥。他们都听说了,这次厚赐财货,要求出兵的乃是一位汉人中地位极高的大渠帅,这位大渠帅已经把南方溇中、澧中等地的蛮人打得服帖,如果惹怒了他,恐怕以后会有大麻烦。
所以,或多或少,总得试试。
在他们商议的过程中,天色渐渐黯淡。
暮色将至,乐乡城门关闭的时候也快要到了。城门上方放哨的士卒吹起号角,发出高亢的声响示意,正在城外劳作的民伕们便纷纷回城。
因为城门的位置正在修缮,能够通行的只有半边。这时候折回的一队民伕是负责取土加宽道路的,随行的大车和畜力甚多,一时间把城门口的道路给拥堵住了。
蒋琬和周虎带着若干吏员,正在附近整理仓储,听得外界喧闹,连忙赶到城门。他们分派人手将拥堵的人群分开,各自遣回城里划归居住的区域。
周虎有些汗颜:“此前在灊山中,小郎君以军法部勒人众,从来都不会出这样的事。这几日,我们还是松散了点。”
蒋琬笑了笑,没有说什么。在他看来,以军法治理民众绝不是常态,只不过是数万人迁徙过程中应急的策略而已,终究还是会回到正常的管制水平。像现在这样的短时混乱,并不需要苛责。
人群很快就散开,而闭城的时间也到了。蒋琬和周虎站在城门后方,看着城门尉指挥着士卒们关门落锁。
负责锁门的郑晋,是雷远最初的扈从之一。在投入灊山之前,他曾经是扬州刺史郑泰的家仆,大概因为耳濡目染的关系,颇明律法,因此雷远后来令他带领执法队,这几日里也兼任着城门尉。这个膀阔腰圆的大胖子拍了拍粗大的抵门杠子,又确认了今晚值守的人员,这才骑着匹瘦弱的老马,两条粗腿拖在地面,摇摇晃晃地往南面城门去检查。
厚重的城门关闭之后,门洞里忽然暗了下来,显得格外深邃。
周虎站在门洞里四面看看,叹了口气,又走出外头看看门洞边缘古旧的包砖:“这是座城池啊,真是一座好城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