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郎跟随伊集院,踏上顺山腰铺设的石阶。
伊集院说,葬在这里的,是大河内教授的兄长。
知名教授的兄长竟然葬在这样的荒凉公墓,让慈郎有些惊讶。
大河内教授是伊集院的授业恩师,伊集院在东大医学院上学时,大河内教授对他寄予厚望,没想到毕业后,伊集院先是考入霞关、后来又继承家业,让大河内教授很是失望,不愿再见伊集院,后来虽有缓和,依然是不复如初。
尽管慈郎劝说过,伊集院答应尽力与教授重修旧好,年节也有致电问候,但由于财团事务太忙等种种原因,一直没有见面的行动。
怎么今日来见?
而且还是在公墓?
一般来说,数年不见面,一见面就是打扰他人扫墓,说不合礼数,都是轻的,根本是乱来。
但伊集院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看出慈郎的疑惑,伊集院没有直接解释,而是平静道:“教授是老来子,他的兄长比他年长许多,当年也在东大就读,却在[安保斗争]中不幸去世了。”
安保斗争是战后,民众对新《日美安保条约》不满,不愿被卷入美苏战争,由学生和工人率先展开的反战斗争,也是这个国家左派运动最后的巅峰。
此次斗争中,由东大医学部占领安田讲堂开始的[东大纷争]事件,是学生运动中极为重要的一笔,事件造成375名学生被捕。
然而,不是真正反思战争的反战思潮,不是真正深入民众的左派运动,终究是跛脚臆想,孕育出的不是果实,而是怪物。在美日政府的联合绞杀下,斗争最终走上了不可饶恕的极端道路,以[浅间山庄事件]这样的惨案宣告彻底的失败,被民众视为恐怖组织,左派从此一蹶不振。
投身此次运动的人,即使没有参与后来的极端事件,此后也普遍在生活中饱受冷眼,终生郁郁。
慈郎对这段历史不算多了解,因此只是安静听着。
“大河内教授与兄长一样优秀,却险些因兄长这段过往无法入学东大,所以在这方面异常小心谨慎,为避免牵累妻子儿女,每年都是独自前来拜祭。”伊集院这样解释。
慈郎以前听伊集院描述,知道大河内教授当年待大猫很好,却也没想到曾经亲厚到了这等地步,诧异道:“教授能将这样的亲人往事告诉你,真是非同一般的信任。”
伊集院点头。
“如此境况,教授每年都来拜祭,”慈郎感叹,“他对兄长的感情一定很深。”
伊集院的语气依然平静:“就我所听闻的来说,算是爱恨交织吧。教授非常珍爱生命,正是因为过于敬爱兄长,他无法原谅兄长竟冒险加入那种危险运动,对兄长的早亡始终无法释怀。连带着,对他眼中导致兄长死亡的左派,也是深恶痛绝,但每当遇到因那次事件而潦倒一生的病人,又总是会暗中给予帮助。”
这么听来,大河内教授确实如伊集院以前评价的那样,是个正直的好人,慈郎想。
因为是偏僻的公墓,整体规模还是蛮大的,他们沿着山腰石阶上去,到了山的另一面,这边一直到山脚都是一排排的墓碑,香火寥落,慈郎不清楚具体方位,只是跟随伊集院开始往下走。
“说起来,那个运动,”慈郎轻声问,“你是怎么看呢?”
慈郎对政治历史并不怎么感兴趣,但他已经养成了习惯,在他俩私下聊天时,提到的一些事物,他会单独拎出来问问伊集院的想法。
慈郎是觉得,无论伊集院给出的答案,是伊集院认为应该这么对慈郎说、多少带有安慰慈郎意味的答案(这大部分是与慈郎人生低谷相关的问题),还是伊集院真正的想法,都没关系,他只是想更了解伊集院。
伊集院无所谓地说:“这个国家的秉性就是反复的,今日那里强大了,就跟着学那里的主义;明日这里强大了,就立马调转一百八十度,去学这里的思想。不论表面如何改变,都不是真正的改变,改变的只是手段而已,始终不变的只有骨子里的偏激和自哀自怜。所以集体一致在这里才会如此重要。”
四面环海的岛国,无法抹消灵魂深处的不安感,所以必须团结一致,对那些不能快速跟上集体风向的人,报以排挤和敌意,这样才能确保危机来临时,每个人都会狂热地付出,不计代价地生存下去。
肤浅而又极端,狂热而又脆弱。
恰如樱花。
“你不喜欢这里吗?”就算慈郎习惯了伊集院的冷眼旁观,听到这样对国家毫不留情的批判,还是有些吓到。虽然慈郎从本身经历出发,对这段话并非没有共鸣。
慈郎看着伊集院,他知道自己从少年时期开始,在社会看来大概是过于感性,即使身为校园偶像般的存在,被大家偏爱着,却总会因为感知到集体潜藏的冷漠和恶意而悲伤。而伊集院在社会看来又过于冷漠,即使伊集院伪装得很好,从未被外人发觉。
奇异的是,从少年相处时一直到现在,对社会人心的想法,他们总能产生或多或少的共鸣。
这是因为爱,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慈郎并不清楚,却不可自抑地为此欢喜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