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慕秋也忍不住停下笔看向卫如流。
她有种预感,也许这个问题才是卫如流的真正目的。之前叶唐所交代的所有名字都是附带的,只有现在这个问题的答案,才是卫如流最想要知道的。
很快,叶唐就知道自己的反应太大了,他迅速收敛了眼中的精光,装傻道:“什么最上面,没有最上面。我把我知道的所有事情都说了。”
卫如流一把推开椅子,缓步走来叶唐面前,撩开衣摆蹲下身子:“六年前,你在京城为官,随后江南总督一职出现空缺,你才前往江南任官。可私盐贩卖最早可以追溯到十年前。”
叶唐张口就要说话,卫如流却抬手止住了叶唐的话音。
卫如流唇角似含三分笑:“我猜你是想说,十年前的私盐贩卖只是地方官员的小打小闹,是在你成为江南总督后才开始迅速扩张形成利益链的。”
叶唐神色微变。
他确实是想这么说,可是这番话被卫如流先说出来了,他若是再说,那未免太把卫如流当傻子。
方才后背冒出来的冷汗都干掉了,汗湿的囚衣贴在叶唐身上,风一吹过,他整个人冷得打了个寒颤,又因为浮躁的心情再次生出汗意。
叶唐没说话,卫如流悠悠道:“当然,你还可以说十年前你还在京城任官时,就已经被拉上了贼船,这也说得通。但是叶唐,编也要编得像样的,别忘了,我抄过你的家。”
“私盐能有多少利润,我已经查清了。可是数目不对,完全不对,在你们这些人背后肯定还隐藏着某个人。他手眼通天,是在他的庇护下,你们才成功缔造了如此庞大的一张利益网。”
“你们都在为他办事,而私盐利润的大头,也全部都被送去了他那里。”
叶唐的脸色越来越苍白,直到最后,他忍不住浑身颤抖,大吼道:“压根没有这个人!”
他吼得很大声,可“心虚”两个字已经明晃晃写在他的脸上,慕秋这个外行人都能看出不对劲。
卫如流站了起来,走到窗边,将敞开的窗户合上,绕了一圈重新回到椅子上坐下,表现得耐心十足。
他一只手支着下颚,谈笑间就能轻而易举给叶唐施加心理压力:“叶唐,你下狱了,被判秋后问斩。”
“你的家被抄了,所有财产充公。”
“你的家族因你昌盛,也因你覆灭了。”
“你什么都没有了。”像是在赌桌压下胜负手一般,卫如流往上面加了最后一个砝码,“事到如今,你还用顾忌什么?这样的主子,真的值得你为他继续保守秘密吗?”
“是端王!”叶唐双手抱着头,死死捂着耳朵,惊声吼道,“是他!我是他的人!”
慕秋握笔的力度直接加重,哪怕在卫如流逼问之时,她已经猜到站在利益链最后的人位高权重,很可能还是某位有夺嫡可能的王爷,但当叶唐真的说出“端王”的名字,慕秋还是感到震惊。
端王。
这位可是夺嫡的热门人物,在外素来以公正端方、礼贤下士的姿态示人,无论是在百姓还是在大臣口中都有极好的名声。
慕秋忍不住看向卫如流。
卫如流似乎并不意外这个答案,他看着虚空出神,似乎在想些什么事情。
“不可能是端王!”慕秋猛地出声,这下,不仅是叶唐,就连卫如流也向她看来。
慕秋冷笑:“叶唐,为了庇护你的主子,你也真是煞费苦心了。端王是公认的最有可能被册封为太子的王爷,以他的权势和声望,完全没有必要这么铤而走险。何必呢,你换个王爷,比如那位出身冷宫不受重视的平王,这都要比说端王更有说服力。”
叶唐闭着眼痴笑:“如果不是有源源不断的金钱支持,他哪里会有如今的权势和声望?”
卫如流回神,继续掌握审讯的节奏:“我要能证明你所言非虚的铁证。”
“没有证据。端王行事素来滴水不漏,况且我是六年前才接手此事,在我接手时,私盐贩卖已经很成熟了。”叶唐睁开了眼,他看着卫如流,似笑又叹,“你看,我入狱被判死刑,家族覆灭,从头到尾都没有人来救过我。”
端王为什么这么有恃无恐把他当做弃子,不就是因为端王知道,哪怕他真的开了口,也不会导致严重的后果吗。
叶唐慢慢趴了下来,他凌乱得几乎缠绕在一起的头发贴在地面,然后他的脸也慢慢贴了上去,他躺在那里,看着外面渐渐黯淡的天光,目光露出痴痴的呆滞,干裂的唇角轻轻动了动,也不知在念叨着什么。
很快,他似乎看到了有意思的东西,嘿嘿傻笑两声,嘴里喊着“端王万岁”、“陛下万岁”,可很快,他又摇了头,不干不净骂着“端王狗贼”。
叶唐这副情状,分明是陷入了魔怔。虽说慕秋胆子大,但叶唐这样子看久了,慕秋总觉得心里有些麻麻的。
就在慕秋寒毛直竖时,有一只温热的手轻轻挡在她的眼睛前方。卫如流说:“别看了,我们先出去。”
“那他呢?”
“让他留在这里吧,外面有人看守。”卫如流的声音压下了叶唐的嘀咕声,他的手依旧捂在慕秋眼睛前方,慢慢护着她走出屋子,“抱歉,我后面吓到你了。”
慕秋眨了眨眼,卫如流感受到睫毛划过他手心的动静,有些痒,有些酥麻。
“我没被你吓到。”慕秋强调,“不得不说,旁观卫少卿审讯犯人,我长见识了。”
“什么?”
“精准,犀利,所有谎言和伪装在你面前无所遁形。这还不够让我长见识吗?”
卫如流轻轻笑了笑,没有能从叶唐那里拿到证据的郁闷也淡去不少。
天色比刚才暗了些,时辰不算早了。
慕秋说:“用来审讯的屋子气味很难闻,我身上可能会沾到一些。我想简单处理下再回府。”
虽然她没有从自己身上闻到什么奇怪的味道,但这很可能是因为她闻习惯了。
卫如流应了声好:“刑狱司有个庭院,那里近日移植了成片的栀子花,现在正好是它的花期,我们去那里吹会儿风应该就差不多了。”
“你这,算是在邀我一起赏花吗?”
卫如流回答得极为干脆:“算。”
他这么坦荡,倒是让原本想调侃他的慕秋有些不自在了,慕秋说:“那我们走吧。”
两人并肩走去庭院,中途路过主衙时,卫如流还进去拿了什么东西。
刑狱司的庭院是用了心来设计的,栽种的花草繁而不杂,雅俗共赏,极有层次感。
在所有花草里,卫如流好像格外偏爱栀子花般,不仅有专门的花圃种植栀子花,就连一些适合插入栀子花的地方也都种下了去。
夏日微风吹来,暗香浮动。
慕秋逛了一会儿,就不想再动了。她坐在花坛边上闭目养神,卫如流陪着她坐了会儿就起身走动,不知在做什么。
慕秋也没睁开眼睛看他,静静吹着风。
身侧重新有脚步声响起,卫如流递来一个鼓胀的素色钱袋子,里面装满了他精挑细选摘下的栀子花:“这里风大,不宜久坐。你把这个戴一路就好了。”
慕秋接过。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才入手,她似乎就闻到了从袋子里散发出来的花香。
她将袋子妥善放进自己的袖口装好。
回到明镜院时恰是日暮西沉,慕秋命人备水沐浴,等她披着湿漉漉的头发出来,白霜连忙握着干布上前,帮慕秋擦头发。
慕秋倚在软榻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读着话本。
余光瞥见放在榻边的钱袋子,慕秋伸手取过,慢慢解开钱袋子封口,倒出里面的栀子花。
慕秋用指尖捻起一朵,放在鼻尖轻嗅。
白霜取来栀子头油,打开盖子用梳子沾了些,慢慢给慕秋梳着发:“小姐还真喜欢栀子花。”
慕秋嗅着花香的动作一顿:“为什么这么说?”
白霜还以为这袋栀子花是慕秋摘来的,笑道:“小姐平时就最喜欢用栀子花味的头油,而且小姐不常熏香,身上就总是带着股淡淡的栀子香。”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慕秋过了好一会儿才稳住心神。
所以……
刑狱司的花是特意种的,这些花也是特意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