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秋撩开头发,边说着话边往外走,还不忘把卫如流的刀拿去还给他,免得他醒来找不到:“我去看卫如流。”
郁墨在她身后喊道:“这都晌午了,你得先吃点东西!”
慕秋没回头,举起手朝郁墨挥了挥:“帮我送去卫如流的院子吧。”
她得先去确认一下卫如流的情况,才能彻底安心。
郁墨目瞪口呆,在原地站了会儿,追了上去:“等等我啊。”
罢了,她也跟着去关心关心卫如流吧。
卫如流的屋子里满是呛鼻的草药味道。
他躺在床上,床幔没有散下来,所以慕秋进屋第一眼便看见了他。
看着他身上压着两床厚实的被子,慕秋有些想笑,心底又莫名升起几分酸涩。
她走到床边坐下,把刀放到他枕边,静静看着他。
“卫如流,以后还敢这么逞强吗。”
“你现在执掌了整个刑狱司,又不是在单打独斗,还需要你事事冲在最前面拼命吗?”
正说着话,郁墨的咳嗽声从身后传来:“那什么,厨房怎么还没把你的午膳送过来,我这就去催催。真是的,厨房那些人做事越来越不上心了!”
说着,郁墨指了指她的左边,朝慕秋露出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我走了。”
慕秋微愣,看着她风风火火跑掉,无奈一笑,起身走到桌边,摸了摸茶壶。
里面的水还是温的。
慕秋倒了杯水,试着用汤匙喂了卫如流一些水,但睡梦中他的防范意识格外重,紧闭着牙关,她喂的水全部都顺着他的唇角滑落下去。
无奈之下,慕秋改用棉签,慢慢为他湿着唇畔。
这样倒是能勉强喝进去一些。
喝水时,他身体一直在冒冷汗,鬓角被汗润湿,有不少碎发贴在颊侧。
慕秋放下装水的碗,取来拧干的帕子,帮他擦了擦脸和脖子,抚开贴在他颊侧的发。
突然,慕秋指尖顿住。
她在卫如流的鬓角处,摸到了很长的一道陈年旧疤。
平日里这道疤痕被头发遮住,如果不是上手去摸,旁人压根就发现不了。
这个地方……怎么会受过这么严重的伤?
也许是感受到了慕秋的动作,陷入昏迷的卫如流慢慢启唇,反复说着些什么。
她凑近了努力去听,才听清他发出的那几个字节。
“外……外祖父……”
卫如流又梦到张家灭门时的发生事情。
富贵滔天的张家宅子,一夕败了门庭。
阴暗潮湿的地牢,挤满了张家的老弱妇孺。
张家族长张苍儒贵为兵部尚书,依旧改写不了家族和自己的气数。
短短数日间,他已是满头白发,病得奄奄一息。
纵使如此,张苍儒依旧坐得笔直如劲松。
他那双染上泥垢的手抚摸着面前的少年,带着温柔而厚重的力度。
“我还有什么心事未了?”听到少年的问题,张苍儒笑着说,“没有。”
“爹!”旁边一个中年男人哭喊道,“怎么会没有!”
中年男人无视了张苍儒的呵斥,在少年面前跪下。
“救救那对双胞胎孩子吧。他们才刚刚出生,连满月酒都没来得及摆。至少……至少给张家留下一丝血脉。”
听到了这里的动静,关在其它牢房的张家人齐刷刷向少年跪下。
他们中有很多人连那对双胞胎都没见过,可在家族倾覆之祸面前,依旧希望能保住家族一丝血脉。
……
明黄的御书房里,天子气得将手里的茶盏狠狠砸了过去。
少年跪伏在大殿之下,没有避让。
茶盏碎开时,在他的鬓角划开狠狠一道伤口。
“张家余孽,死不足惜!”
鲜血从少年鬓角滑落,染红了耳畔,最后在光滑鉴人的地板晕成一团。
“既然要跪,就一直跪吧。”
御书房外的日月更换了整整三次,少年笔直跪在那里,直到听闻张家满门被拉去菜市口问斩,他才跌跌撞撞朝宫外奔去。
雷电交加,暴雨将至。
素来热闹的菜市口一片安静,那里黑压压跪满了人,宛若乌云压城。
张苍儒跪在最前。
狂风乱作,囚衣轻薄。
他吃力抬起戴上枷锁的手,抚摸着少年鬓角的伤口:
“从满门富贵到满门身死,只需要短短数日;可这人人求的富贵路,张家数辈人走了上百年。到头来,终是一场空。”
“我们这些人死了倒是一了百了,可你的未来却沉重得看不见了……”
行刑的时辰到了。
张苍儒放下手,仰头望着虚空:“要下雨了,回去吧。”
少年一步三回头,才行两步,张苍儒敛衽跪伏,双手平举,额头贴在泥泞的地上:“这是臣最后一次向殿下行礼。这一礼,是臣祈愿殿下,余岁长安!”
雨水混杂着血水,一点点浸湿了少年的鞋底和膝盖。
他生而血统高贵,又得帝王爱重,此生几乎未跪过人。
除御书房那次外,这是第二次。
他就跪在那里,直到天明第一道曙光来临,照在他的眼睛上。
阳光刺目,卫如流睫毛颤抖着,慢慢睁开了眼睛。
屋内的陈设都很熟悉。
慕秋坐在床头喂他喝水,落在他眼里的半张侧脸娴静而温和。
过往与今夕交织在一起,卫如流过了好一会儿,意识才回笼。
看了看厚厚压在身上的两床被子,卫如流热得浑身冒汗,试图将被子掀开。
“你醒了!”
慕秋担心他会扯到伤口,连忙帮他把被子掀开一层,又小心扶着他坐了起来。
刚想出门去喊大夫,慕秋就被卫如流攥住了袖子。
他唇色苍白,有气无力道:“先别走。”
“怎么了?”
“疼。”卫如流垂着眸,“很疼。”
从行刑的菜市口离开后,他大病一场,在鬼门关里徘徊数日才终于重新活过来。
从那之后,他几乎没有再生过病。
因为生病这件事,会反复提醒他,那些会在他生病时悉心照顾他的人,都不在了。
就连生病的底气,他都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