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这时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该回去喽,”像是在说给自己听,说完,似乎还重重地叹了口气,“你爸一个人照顾你奶奶肯定是不行的。”
东勰在一旁冷冷地一笑,说道:“那是他亲妈,他凭什么不行?”
“我是心疼他吗?”母亲狠狠地擀了两下面,肩胛骨高高地耸起,“我是心疼你奶奶。”
“我也心疼我奶奶,一辈子也没生出个好儿子。”东勰把桌上的饺子端过去,准备煮下一锅,“饺子够多了,别包了啊。”
母亲把擀面杖放下,看着儿子,说:“再怎么说那也是你亲爹。”
东勰没接话,心烦意乱地往锅里投饺子。母亲来上海几个月,她和儿子像是达成某种约定一样都默契地不去提严洪。如果如果实在绕不过去,他们甚至不惜让话题没头没尾地结束,“严洪”这两个字成了一句说出口就会让所有人都尴尬的脏话。
东勰转过来,母亲还在看着他,目光透过她茶色的眼镜片重重地落在他身上。他装没见看,又说一遍:“饺子别再包了,太多了吃不完。”同时在心里荒凉地一笑,没说出口的话是:他严洪是什么东西?冲着你抡拳头抡了十几年,出轨出到你眼皮底下,末了还弄瞎你一只眼睛。就这么个烂人还值得你替他说话?
吃晚饭的时候,东勰和母亲都沉默,餐桌上安静得要命。嘉穆还是一副六神无主的状态,匆匆吃了几个饺子就说酒吧有事要先走。走到楼下时,他听到东勰在背后叫他。
“你跑下来干嘛?”他看到东勰连外套都没有穿。
“问你啊,你猜我下来干嘛?”
“你别闹,我要赶紧上班去了。”嘉穆心不在焉地说。
“你最近是怎么了?”东勰走到他面前,看着他。
“我怎么了?我挺好的呀,你又发什么神经?”
东勰叹了口气,从裤兜里掏出一个手机。嘉穆愣了下,赶紧摸了摸自己的口袋,才意识到刚刚饭桌上精神恍惚连手机都忘了拿。他若无其事地把它接过来,竟然还小声地道了谢,然后转身打算逃离现场。
“小穆,”东勰冲着他的后背喊,“有什么事你跟我说,别自己扛着。”
嘉穆没有回头,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的背影在夜色里很明显地摇晃了一下,“知道。”他说。
在接近目的地的地方,嘉穆再一次检查自己的着装,帽檐被他往下压得更低了。现在,帽檐、墨镜和口罩严丝合缝地分成三个部分遮住了他整张脸。他把最近的气温骤降当成是天赐良机,因为这样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把自己裹严实。他在风里站了好半天,眼睁睁看着医院门口人来人往。这个制造出无数场生离死别的地方,所有人都避之不及,可却永远也不缺生意做。
嘉穆把手机重新拿出来,毫无必要地再次确认了一次搜索结果。现在,他只要把光标移动到搜索框,一个长长的历史记录列表就会自动弹出来,上面全部是以“尖锐湿疣”为关键字的各类词条。不过短短几天,他就把搜索引擎成功驯化成了最懂他难言之隐的好伙伴。他最终还是没有听从百度的建议去挂std门诊,他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对着挂号窗口的工作人员说出那艰难的三个字母。他去了分诊台,怀着赌徒的心态,把希望寄托在那两个互相咬耳朵谈笑的小护士身上,希望她们在正式的宣判来临之前给自己一个缓刑。还没等他吞吞吐吐地支吾完症状,其中一个小护士便不耐烦地丢下了一句:“肛肠科!”
这恶劣的态度简直让他欣喜若狂。
半小时以后,他来到肛肠科的候诊厅,眼睛透过口罩和帽檐狭窄的缝隙紧紧盯着叫号机,当广播里的电子音笨拙地喊出“覃嘉穆”这三个字的时候,他被唬得一怔,接着一阵剧烈的反胃。接待他的是一位看起来三十多岁的女医生,她一边准备各种检查器具一边简短地命令道:“脱裤子!”嘉穆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他觉得被口罩遮住的脸颊此刻简直烫得可以煎鸡蛋。
医生见他呆在那一动不动,笑起来:“小伙子还害羞呢,我每天看几十只屁股都没不好意思,你生病看医生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咯,脱!”
嘉穆咬了咬牙,伏在一张病床上,艰难地把裤子褪下来一半,他感觉裸露在外面的皮肤变得异常敏感,连落在上面的目光都是烫的。医生把胶皮手套带上,笑着安慰他:“你看你捂得这么严实,我也带着口罩,咱们谁也不认识谁,放松。”小穆一言不发,紧紧抿着嘴唇,任由女医生在他后面动作起来,帽子像笼屉一样扣在他汗涔涔的脑袋上。可是随着检查的深入,医生越来越严肃的态度让趴在床上的他不寒而栗,尤其是结束之后的那一声短促的叹息,差点让他以为自己得了什么绝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