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森说:“空,你知道洛杉矶多大吗?真找不到。”
厚重的窗帘没有闭严,一道细窄强光落在梁空脚边,他赤着脚,皮肤苍白,旁边是掉落没人管的毯子,台面上是积满的烟灰玻璃容器。
他穿一身黑色的连帽卫衣,宽大兜帽压低额发,半遮着他的眉眼,听到电话里一通聒噪的声音,他许久不出声的嗓子,有一些干哑,只吐出一句话。
“继续找。”
说完,扔远了手机,正被狗狗咬着边角的毯子,被他一把揪上来,搭在腿上,他枕靠着扶手,眸光冷寂,指间有烟,青雾消沉着被吸吐,一点点升腾,又在稀薄的光里一点点弥散。
那姿态不像在看书,像个沉疴不愈的瘾君子,
可他又的确看得认真。
一张浅色书签在翻阅中掉落下来,上面摘抄的笔迹纤细娟秀,并非出自他之手,他熟练地将其夹回最开始的页数,让一切保持原样。
为了这双梁空自己都没见过的手套,半个洛杉矶都快被翻过来了。
劳森费了很大的力气,当然也是花梁空的钱,动了不少关系,才确认那天在机场的惯犯是谁。
几辆黑色的轿车停在旧街前,一行人下车。
傍晚下起小雨,地面潮湿,劳森撑着伞,给梁空打预防针:“人现在是找到了,但手套不一定找得到,毕竟卖了也不值钱,没准早就随手丢了。”
梁空没说话,迎着灰白的雨气,径直往里头走。
檐下淅淅沥沥坠着雨滴,落在破碗烂盆里,敲着错杂的声音。
这一片住着很多偷渡客,除了一些亚洲面孔,还有很多南美人,这里的住户都没有什么正当营生,个个经不起警局来查,打架斗殴,诈骗行窃都是家常便饭。
这种人本事不大,眼光却很毒,看着一行生面孔声势浩大地走进来,人人都好奇,也都不敢出声。
只是目光迎送着,见最前面的那个穿黑帽衫插着兜的亚洲少年停了步子,神情恹恹地敛了一下睫,他旁边的白人便一脚踹开木门,报出一个名字,问这人在不在。
里头牌桌正热闹,劣质香烟熏得呛人,所有人一怔,下意识护住钱财,目光望向一处。
劳森就锁定了人。
立于这些人惊慌疑惑的目光中,梁空慢慢弯出一个不至眼底的浅笑,用英文客气地说:“找他有点事,要不你们改天再来玩?”
他身后森严冷面的阵仗,不是这一个笑就能叫人不怕的。
不到一分钟,屋子里的人都散了个干净,只余一副扑克散在桌面上,输赢难辨。
天光渐暗,雨落在薄瓦上,声响渐大,跟其他声音混在一起。
嘈杂得不行。
原本就不宽敞的屋子此刻更显逼仄,梁空没管劳森怎么发挥,自行在屋子里逛了一圈,把能看的、能翻地地方都扫了遍。
开关老式到他从来没见过,摸索着,才按开一盏昏黄的灯。
钨丝光晕里缠着蛛网,灯色昏浊,一下将他的影子映的浓郁深长。
梁空取下墙上一把作装饰用的拉美弓,两端系着彩色的翎羽,地上影子随着他拉弓的动作,缓缓在动。
他听到对方在绝对暴力之下的求饶声,目光轻轻地落过去,略有同情,又带着礼貌商量:“你不记得了?要不你再想想?”
劳森的手下又让对方极限思考了一阵。
他嚎叫着“想起来了想起来了”的一刻,飞出的箭,堪堪擦着他的耳朵,迅疾地钉击在后面的木板上。
箭尾在震。
梁空将单闭着的那只眼睁开,声音浅淡。
“你这把弓,准头不好。”
最后在一间破屋的杂物里,找到那双手套,双股线,深浅两种灰,蠢毙了的连绳式。
梁空第一次见这双手套,但第一眼就知道这是她织的。
他蹙着眉,拍了拍上面的灰,被人踩得很脏,掌心部分的毛线都糙了。
鼻血刚止住的男人被劳森擒按在地上,就在低矮的视角里看着梁空,看着刚刚在自己的屋子里,连板凳都嫌弃不肯坐下的人,此时此刻捧着一双平平无奇的灰色手套,一遍遍不厌其烦地拍着灰。
梁空先走。
劳森带着人去了一趟警局,出来的时候,夜雨已经停了,想了想,劳森还是给陈净野打了个电话。
说梁空今天很反常。
“能感觉到他很生气,但他一点火也没发。”
陈净野笑:“一双手套而已,他发什么火?”
劳森叹气,觉得没法沟通:“唉,你不懂。”
骆悦人短暂的一来一去,仿佛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很快就没人记得曾经有一个小姑娘来洛杉矶,能让梁空穿着睡衣拖鞋就去机场接人,也没有人记着他曾经那样大费周章找过一双遗失的毛线手套。
在洛杉矶这样的气候里,没有任何一个节气能用得上保暖的毛线手套。
他被人记着的,是在洛杉矶私交甚广,奢华的别墅灯火不休,一夜夜的纸醉金迷流水一样淌过,他身处热闹之中,又好像从未融入进去。
后来连陈净野都感叹他精力足。
“现在整个洛杉矶的留学圈,就没人不知道你,隔差五办这种趴,你不腻啊?”
他说还行。
那会儿心里想的是,可惜她说她再也不来洛杉矶了,不然她再找人打听,真的有人认识梁空,也真的如她所信,半个洛杉矶的留学圈都是梁空的朋友。
他在洛杉矶的生活,热闹又一成不变,除了和乔伊慢慢缓和的母子关系。
刚到洛杉矶,在梁建河的安排下,他跟乔伊见面,一直待他冷若冰霜的亲生母亲一时变得温和局促,梁空没有任何反应。
仿佛他已经不再执着的东西,对方是冷淡还是热情,根本影响不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