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调查

“是。”

甘泽双膝着地,转过来对祝缨磕了个头,说:“三郎,我拜托你了!我这妹妹,跟亲妹子一样的!”

祝缨与陆超出了郑府,陆超道:“光凭两条腿哪成啊?咱们得去弄匹马,再不济也得有辆车……”

祝缨道:“你弄车,我去准备点儿东西。”

“什么?”

“快!”

陆超没去雇车,是从郑府里套了一辆马车出来,祝缨跳了上去,说:“去我家,我拿点东西。”

两人到了祝家,祝缨从家里取了两身旧衣,又把货郎担子找了出来,顺走了祝大新打的一双草鞋。从家里随手摸了点准备的过节的东西,张仙姑道:“这是要干什么?”

祝缨道:“新差使,你们在家吃粽子吧,不行,就跟金大嫂子过节去。我去新丰县有点事儿,是与郑大人有关的差,不用担心,是正事。”

张仙姑道:“你等一下!”她冲进厨下,拿个提篮将了一篮子煮好的粽子、鸭蛋之类,又装了一竹筒的水,都塞给她叫她路上吃。

祝缨与陆超两个人堪堪赶在了关城门前出了京城,祝缨道:“我到车里换身衣裳。”

她把身上的绢衫脱了,换了以前的旧衣——已经小了的货郎衣服。头上的软翅纱巾换了个布巾,脚上换了祝大新打的那双草鞋,又开始收拾货郎担子。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陆超道:“你干嘛呢?黑灯瞎火的,幸亏甘泽家在咱们庄子上,路我熟,不然还真不敢应承这趟夜路呢。”

祝缨从车厢里钻了出来,道:“早些到那里,明天一早咱们就去新丰县。”

陆超看了她一眼,转过头去看路,抽了两鞭子马,才吃惊地又转过头来:“你这又是干什么?”

祝缨道:“郑大人说是准我去看看,一没给我文书,二没给我印信,我就去了新丰县,人家也不让我插手呐!不如我悄悄地去陈家庄看看有什么线索没有。”

陆超道:“你灵!都说我是府里机灵鬼儿,我算是服了你啦!走着!”一甩响鞭,马车在夜色中狂奔而去。

到了郑家的田庄上,还没到二更,陆超被巡夜的发现,互相认清了人,巡夜的提着灯笼说:“老甘家里,哎哟……”

陆超道:“啰嗦,这是祝三郎,是大理寺的官儿,也是咱们自己人,我们来找老甘的。他在吗?别是已经去了新丰了吧?”

“没有,他是个老实人,没有主人家吩咐哪里敢去凑热闹的?”

“他家里人都在?”

“不但都在,连他小姨子也来了,听说了吗?出事儿了!”

陆超赶着车,与巡夜人一路走一路聊,祝缨也顺便听了:女儿死了,甘泽的姨母就被家里人送到了甘泽家来。双方械斗,一是拼的谁能打,二也是拼的后续打官司。甘泽家是郑家的仆人,甘泽姨母钉在这儿,也好求姐姐、姐夫、外甥,帮忙官司。

到了甘泽家门口,巡夜的帮忙敲了门,甘老爹出来应了门,陆超把车赶进去,低声对他说道:“七郎不叫甘大过来,怕他惹事,叫我带着祝三郎过来看看。”

“祝三郎?不是做官了吗?”

“对。他以前与你家甘大要好,听了就说过来看看。”

甘老爹道:“快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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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跳下车,把甘老爹吓了一跳:“这是哪位?祝三郎呢?”

祝缨笑道:“我就是祝三。”

“啊?你、你这身儿打扮……”祝缨这破烂货郎的样子,哪里像儿子说过的祝三了?

陆超道:“进去再说吧。”

三人进了屋里,甘老爹说:“我叫人给你们收拾住处。要吃什么?乡下地方,只有些土物。”

甘泽这家在乡下庄上,居然也有个两进,院子极大。甘老爹还能有几个帮佣伺候的人,在乡间抵得上一个土财主的日子。陆超道:“来点热汤吧!我这一路可累坏了。”

祝缨道:“我有点儿吃的就行了。您别忙那些个了,我明天就去新丰县,您得给我找个向导,我要去看看陈家庄和曹家庄。再有,有什么过端午的东西也给我拿一点儿,稍微好点儿的就行,我得装货郎……”

甘老爹听她说了一串,忙道:“好!都有!这些都好办!只是有一条,你们不能去帮他们械斗。白天过去好些官差,如今京兆是王大人,不好惹的!”

祝缨道:“我去探听些消息。听说……那位娘子也在府上?我也想见一见,问一问,可好?”

甘老爹道:“也好。哎哟,自打来了,这两天就是哭、就是哭。你们先吃,吃完了再见她,我给后头说一声,收拾收拾好见人。”

祝缨与陆超也是饿了,粽子虽好,路上没口热汤水她也吃不多少,到了甘家,肥鸡、鲜蔬、热粽、笋汤都有,味道比京城买的都好。

两人吃完一抹嘴,甘老爹带祝缨去见甘泽的姨母。

甘泽的姨妈脸色腊黄,瘦,是一种常见的乡下老妇的样子,她刚失去了女儿,眼泪一直没断过,眼神却很呆滞,油灯下跟个鬼似的。甘泽的亲娘是姐姐,看起来比妹妹还显年轻白胖一些。

祝缨叫一声“甘大娘”,甘大娘道:“你就是三郎吗?我们家大郎常提起你,是最好不过的一个小郎君。”陆超也上前招呼,说:“你们说正文吧,完了我们明天早上还要早起去新丰。”

甘大娘低声道:“他们呀,犟!又肯干活儿,总觉得把闺女也嫁到个与自己一样的人家里是个好事儿。不愿意嫁到我们这样的人家当仆人。孩子是真好,样样活计都拿得起、放得下。本以为,嫁到一样踏实肯干的人家是投了脾气了,谁知道就没了呢?”

祝缨又低声对甘泽的姨母道:“二姨,您跟我说句话儿。我好去陈家理论。”

一提“陈家”,甘泽的姨母就不呆了,看着祝缨又哭了:“我好好的一个闺女呀!”

甘大娘又劝了一阵儿,祝缨才问到一些事儿。甘泽的表妹嫁过去有两年了,仍算新婚,现在还没有孩子,二姨说:“前几个月,她回来,我看她脸色不对,问她是不是在婆家受气了,她说没有,开春种地累的。我就没放在心上……”

二姨嚎啕大哭:“我的儿啊!我才买了白糖,她爱蘸着糖吃粽子的。呜呜……”

祝缨轻轻叹了口气:“大娘,您看好二姨,我们不打扰了。”

“哎!”甘大娘左右看看,低声道,“三郎,拜托啦!”

“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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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老爹给祝缨和陆超安排了住处,因为祝缨是官儿,腾出了正房给祝缨住,又把陆超安排到甘泽的屋子里。

一夜无话,第二天祝缨起床,甘老爹已经准备了一堆零碎,问祝缨:“三郎看看,这样成不成?”

祝缨道:“成!多少钱?”

甘老爹道:“三郎已经是朝廷命官了,还肯为我们跑这一趟,算什么钱呢?”

祝缨笑道:“我是要卖货的,当然要算本钱才知道赚了多少。赶紧说,不然我要错了价,叫人察觉出我不是真货郎就坏了!”

甘老爹道:“拢共不到三百钱。”

祝缨把东西在货郎担子里装好,甘老爹又找了个小年轻,叫“李大郎”:“新丰地界你熟,你给带路。他也是咱们府里的人,在新丰的庄子上做事,前天刚过来的。”

祝缨、陆超与李大郎一同上了车,李大郎问道:“咱们这就走?”

祝缨道:“先去曹家庄。”她得先看看曹家人是什么样的,听听甘泽姨母家的风评,再去陈家庄,看看男方是什么样子的。

李大郎道:“那我赶车吧,道儿我也知道的!”

一行人天不亮就动身,日上三竿的时候赶到了曹家庄,曹家庄里只剩些老弱妇孺了。祝缨道:“你们别进去,我去。”

她挑着货郎的担子走了过去,在村口打着拨浪鼓引来了一群无忧无虑的小孩儿围观。他们都围着她,祝缨拿着个小泥人儿,道:“别光看呀,十文钱,拿回家!”

就有小孩儿真的回家要钱,被亲娘一顿打哭,然后提着他过来找货郎担子。这妇人脸色不好,打了妄图乱花钱的孩子却仍然问祝缨买点针线零碎儿,祝缨一面给她算钱,一面道:“大过节的,高兴点儿么!别打孩子呀,喏,给你。”她给了那个哭闹的孩子半块麦芽糖。

小孩子们围着她,她说:“不能再给了,不能再给了,他挨了打才给的!”

一个小男孩儿说:“那我去找我娘打我一顿吧!”

另一个小女孩儿说:“我爹挨了打,能给吗?”

妇人道:“你胡说什么?”

祝缨道:“嗯,不能说这个话。大嫂,还看点儿别的么?瞧这个,香包,过节,里头放了名贵药材的,只要十文钱。”

妇人呸了一声:“你个货郎,能有什么名贵的东西?我问你,你还往别处卖货吗?”

“当然,不卖货我吃什么呀?”

妇人就托他往西走,约摸四十里地,那里是曹家庄的外围,让他“远远地看看,还打着没”。

祝缨脸色微变:“争水?争地?那我可不去,打起来狠呐!我也不认得大嫂的丈夫,凑近了,不是找死?”

妇人叹气道:“并不是争东西,是咱们好好的姑娘,叫她婆家给治死啦。”

祝缨就趁又问了些曹家情况,妇人道:“喏,那边那家就是了。好好的一户人家,儿女双全。他家大姨子嫁给个侯府里的管事呢,帮衬不少,唉,他们呢,又不肯很沾这亲戚的光。要我说,还不如给了那府里的仆人呢。大户人家的仆人,不寒碜。”

祝缨道:“您丈夫长什么样儿?我要路过就瞅一眼,先说好了,我可不会特意过去。”

“他高头高高的,脸上一道疤,是前年争水时被柴刀砍伤的,你一看就知道了!”妇人很高兴地说。

祝缨道:“那我先挨家叫卖,没人买时,我就去那边看看。”

祝缨挑着担子又把这曹家庄转了一遍,加价卖了些货,也有零嘴,也有针线,也有端午应景的五彩丝缕之类。期间又卖出两贴膏药,几副金创药。转着转着便来到了甘泽姨母家门前,这家门大开着,正可看到里面的情景。

三间正屋,西边一溜平房,院子很平,可以用来晒谷子。院子的一角,摆着一只木盆,盆边一只翻倒的短凳、木桶,走近了一看,木盆里泡着粽叶,地上还散落了几粒生米。祝缨将这家转了一圈,见很干净整齐,不太像一般农家。

种田极辛苦,农夫农妇常带着泥土回家,也懒得清洗,今天洗,明天又脏,哪里来的热水呢?衣服也不能勤洗换,因为没有换洗的衣服。

这一家却不一样,它都是干干净净的,显示出主人的倔强。

祝缨不再逗留,出了曹家庄,对李大郎道:“咱们再去陈家庄!”

到了陈家庄,又是另一番的景象。

陈家庄也是老弱妇孺多,祝缨故伎重施,又吸引了一群孩童过来。也有年轻的妇女过来买些针头线脑,祝缨也向她们推荐一些廉价的饰品。看起来陈家庄与曹家庄并无不同。

她也深入了陈家庄里叫卖,看到一所被拆得半塌的房子,这房子比较新,看砖瓦的样子是几年内盖的,但是屋顶瓦片也被挑下来许多,门也被卸了一扇,门前一片狼藉。

一个老婆子拄着拐,呵道:“什么人?探头探脑的!”

祝缨道:“卖货的,老人家,你们庄上的人也不出来买货,不像这么大个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