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吃相

王云鹤道:“收下吧,是前辈们对你的期望。”

祝缨对陈丞相郑重拜了一拜,说:“好,我留下了,不会给您收回去的机会。”

陈丞相终于大声笑了一回:“好!”留下管家结案、同金良办交涉等,自己带着儿子回家。

金大娘子小声说:“都说陈相公是个厚道人,还真是。”

祝缨恍然大悟:她知道了!陈丞相肯做人时,全然是一股“郑熹味儿”,周到,和气,大方。

王云鹤道:“回衙结案吧。”

祝缨松了一口气。王云鹤看着她的样子,觉得十分好笑:“你呀,用心读书!”

“唉。”

又回到了京兆府,王云鹤先审这个犯人,他只问了一句话:“你是怎么到陈相府上的?”

仆人道:“我是夫人的陪房,跟着夫人嫁到了陈家。”

王云鹤便结了案,偷盗、放火,先打板子再流放,齐活。

金良等人便要告辞,王云鹤道:“你们先回罢,少年留一下。”

祝缨不明就里,仍是很信任王云鹤道:“是。”

王云鹤将她带到自己书房,指着自己的一排书架,问道:“看看我这里,不想读吗?”

祝缨道:“我已选好了路了,我要考明法科。”

王云鹤叹了口气,他也算是彻底明白了祝缨的来历处境,一个穷要到做赘婿的人家的孩子,被嫌弃得没了婚约,又有一对不甚可靠的父母,家无恒产,人却机灵。跟着郑熹进的京,住在金良家,郑熹又接了大理寺,考明法科,他理解。

他走到书架前,抱起一匣子沉沉的书转身送到祝缨手上,说:“拿着,考完了试,把这个读完。”

祝缨低头一看,却是一套《春秋》,王云鹤道:“春秋三传,当读左传。”

“是。”

王云鹤又取了自己的一套文房四宝,叫人多包一些纸墨,都打成一个包袱,让祝缨拿着回去了。

这天,祝缨还是在金家住下,祝家与金家都受了惊吓,也得了好处,全抵消了之前的不满。金大娘子又很后悔,之前自己怎么就不想继续收留祝缨了呢?一力挽留。

祝缨道:“我那房子赁都赁了,租金可惜了。”

金良道:“要么追回来,要么转赁给别人。你要考试了,得安心读书。”

祝缨道:“你还要搬家呢,那边儿房子都给你腾出来了,你这两天就得动身呢,咱们一道搬。”

金大娘子苦劝道:“我们搬家,你只管在这里读书。那边儿收拾好了,你就带着你自己的人和一本书过去。一切不用你动手。都在我这里住了这些日子了,好歹叫我把这份功德做圆满了。”

祝缨道:“大嫂,你功德已经圆满啦。我再不能拖累你们了。”

两下十分推让,场面很是和谐。一个不愿意给对方惹麻烦,一个是尽力想为对方提供便利。

最后,金良烦了,说:“争什么?都听我的!三郎,你说帮急不帮穷,你现在也不穷,可你读书得省心,这也算是个‘急’,大哥大嫂又伤着,谁照顾?就这样!”

这才拍板定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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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宅和谐,陈府就是压抑了。

陈萌低头垂手跟着陈丞相回了家,一路跟到了书房。小厮上来给陈丞相脱了外衣,接了帽子,换了家常衣服。陈丞相张臂站着,看也不看儿子一眼,丢下一句:“又想故伎重施?”

陈萌心头挨了一记重锤,猛地抬头:“爹在说什么?我不明白?”

“真不明白的人,不会说你这个话。”

陈丞相换完了衣服,在书桌后坐下,侍从上了茶来,陈丞相呷了一口,道:“请夫人过来。”

陈萌看着父亲,不明白是什么意思。陈丞相道:“你母亲为你操心,你应该认真谢一谢她。”

她?陈萌几乎要气破肚皮,他敢肯定,这栽赃的事儿肯定是继母主使的。姨母才跟祝家结了仇,就有人在祝家寄居的地方放火,说是贼,不偷东西,还落下了一件件指向他的物证!还是继母的陪房!

陈丞相道:“她为你清点财物、教你做人的道理,不该谢吗?”

待陈夫人到,也是阴着一张脸,陈丞相和蔼地说:“你这些年辛苦啦,既要闭门养病,孩子们也领情的。”

陈萌不明白了,但是被父亲的眼睛一看,他老老实实给这继母磕了头。陈夫人一言不发,直到陈丞相说:“夫人?”

陈夫人深吸了一口气,说:“陈铎!你可是我爹提携的!”

陈丞相道:“提携之恩,我怎敢忘呢?大郎,要拜谢你的母亲。”

陈萌和陈夫人都吓得不敢多言,两个人像提线木偶一样,一个拜,一个虚扶,说:“起来吧。”然后两个木偶一齐望向陈丞相,听他下一个指令。

陈丞相道:“扶夫人歇息去吧,有病,就要好好治。”

陈夫人被两个强壮的婆子架走,陈萌毫不意外地发现,这两个都不是继母日常使唤的心腹。

他心下忐忑,看着书房的门关上,转过头来小声叫了一声:“爹?”直到此时,陈萌才发现,自己一点也不了解这个琢磨了十几年的父亲!在老家府城的时候,他除了读书、交际,就是在琢磨自己的家、自己的父亲,以及这些关系。

陈丞相没说话,看着他,目光十分平和,陈萌却要被他这份安静给逼疯了。

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终于说:“爹!您有什么训示要给儿子就直接给吧!”

陈丞相依旧沉默,直到陈萌浑身都被汗湿透了,跪伏在地下,才说:“这就受不住了?你的胆子不是很大么?城府不是很深么?嗯?翻云覆雨,引国法来干预家事?!!!”

陈萌道:“是老二先要害我的!”

“嗯,不错,跟你母亲有点像亲母子了,她也这么说的,是你先害了他的儿子。”

陈萌大口地喘气,抬眼看着父亲:“您知道她派了陪房栽赃我!您相信我是清白的?!”

“愚蠢!!!”陈丞相大怒,“你是清白的?‘清白’才不要你呢!清白听了都要笑死!”

陈萌难过得要命,又有些欢喜,他听出来了,他爹虽然怀疑他要借案子倒打一耙除掉继母,却也知道这件事是继母有错在先,并且是陈丞相亲自查明了实情。陈丞相虽然生气,但是还是相信他的。

他跪爬到了父亲的脚下,抱着陈丞相的双腿,嚎啕大哭:“爹、爹、爹,我苦啊!我难啊!”

陈丞相摸着他的头,说:“你哪里难了?难到给我出难题?”

“我是没有别的办法了,您又不管我,他们又要害我。爹,蝼蚁尚且偷生,我却有一个后娘,后娘,后娘啊!不如没娘!”陈萌终于把七岁时的委屈都哭了出来,“我不知道有谁可以依靠,我孤零零的,孤零零的,身边只有仆人,没有亲人。我苦啊!”

陈丞相叹了口气:“起来吧。”

陈萌擦着眼泪爬了起来,眼睛湿润地看着父亲:“爹。”

陈丞相却没有慈祥地回望,而是严厉地说:“国法,不可入家门!”

“我不明白,”陈萌有点撒娇的意思了,“我快没命了都,还以为您不管我了,我怕死了,为求活命,只好把事情闹大了……”

“活命?我为什么把你送走?送走就是给你活路!大家子,只要齐心,不说千秋万代,三、五代富贵,十代绵延,出一争气的子孙,又是几代富贵,几十代下来,不成问题。要是内斗……”陈丞相冷笑一声,“你引官府杀你弟弟,你母亲就能引国法来处罚你!你外祖家嫌贫爱富又无眼光,抛却美玉与亲家结仇,你呢?偏偏贴着你那个废物舅舅,为他当杂役奔波!祝缨出事,不抓你抓谁?”

陈萌嘀咕一声:“没、没那么严重吧?”

陈丞相冷笑道:“那柄短刀可不只是为了栽赃,那个奴才带着刀在外面转了数日,祝缨就是闭门不出,他们这才不得不放一把火!否则,祝缨在街上被人一刀毙命,刀还是孝敬你的!你说怎么办?”

“幸亏他在读书,没有出门。”

陈丞相道:“是啊,读书好啊,好好读书吧。”

陈萌有点高兴,说:“爹是因为他读书不出门,才给了他金子的么?爹这回给金良和祝缨,给得太多啦。”

“只要不败家,物有所值,为什么不拿钱出来?钱能办得到的事儿,就不要太吝啬!得显出来大度,等闲不要结仇!你以后待这两个人,不必过于亲密,也不可疏远仇恨。有什么好记仇的?他们出事儿,再拖出你来当嫌犯吗?”

陈萌笑道:“并没有,我也觉得祝缨这小子还不错。舅舅也有些后悔了呢,他托我去说和的。我……”

“沈瑛那个废物,你偏与他过从甚密!外甥像舅,你要像他,就不要说是我的儿子!”

“爹、爹?他怎么了?当年外祖蒙冤自杀,娘哭求您,您也不理。舅舅流放又回来,支撑全家到现在。就算看在娘的面子上……”

陈丞相冷冷地道:“你这是怨我了?”

陈萌又跪下了,说:“我并不敢。只是不明白,当时为什么不帮外公呢?”

“那是皇位之争!指望谁呢?你外公自己都自杀了。他是当事人,自己都说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不是妄图拥戴逆王,让不如内情的人为他说清楚?你姨父更是!”

皇位之争,陈萌哆嗦了一下:“是。儿明白了。去年如果不是父亲也上书,外公的案子没那么快能重查,舅舅也没那么早能回来。又派舅舅去接我……”

陈丞相听他三句话不离舅舅,啜了口茶,慈祥地问了一句:“你姓什么?”

“儿姓陈啊!”

“我还道你姓沈呢?这么想着他,明天把你过继给他吧。”

陈萌叭一下伏到了地上:“儿不敢!儿不是这个意思!儿明白了!家里有什么事儿,自家解决。”

陈丞相幽幽地说:“这京城里,哪一家的屋顶掀开了,拿着本律令一条条比着,五品以上之家,能不受罚的也就只有七岁以下的孩童了。人人引国法干预家事,就没有家了。你要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就不如你弟弟,趁早离开,想祸害谁家,就给谁家当儿子去。我,不要这样的败家子。都说你弟弟乱七八糟,是个败家子。你们两个比起来,你,才是败家子。”

陈萌吓得大气不敢喘,连连顿首:“爹,我明白了,是儿子想错了!有家才有我的一切,没有家就没有我。娘当时,只想着沈家,忘了自己是陈家的媳妇,是我的母亲。如果不明白道理,自己创下的家业不知道如何维护,终有散的一天。”

陈丞相道:“去吧。明天开始,叫你媳妇,学着管家。”

“是。”陈萌颤抖着爬了起来,又小心地问陈丞相:“与祝缨那里还有点首尾,我是不是要再与他见几次面,好显得尽释前嫌?再与舅舅那里把事儿了断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