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师姐的视线牢牢地锁在祝缨的左颊上,那里,一道颇长的伤口已经结痂,长痂一小截一小截地脱落。新长出来的地方在面皮上略显凸起,比附近的皮肤更光滑,一小截一小截的分外显眼,与尚未脱落的黯淡的结痂形成了极鲜明的对比。
这要叫老夫人和大娘子见着了,不定得怎么心疼呢!
胡师姐闷声不吭,祝缨接过了信,在胡师姐打量伤疤的时候她的心眼儿已经转了八百回,也不马上拆信,而是说:“一路辛苦了,有事先安顿下来歇息够了再说吧。”
胡师姐道:“我是来到您身边当差的,没有自己就歇的道理,我放好行李就来。”说着,对身后的几个年轻人招招手。
这几个年轻人也都是祝县的,男女皆有,都作精干打扮,打着绑腿、缠头佩刀、腰悬短弓,腰间都携带着沉甸甸的囊袋。
祝缨叹了一口气:“好。青叶,你带他们去安置。”
祝青叶咧了咧嘴:“好嘞!”胡师姐是府里的老资格了,又是张仙姑派过来的,必是自己的强援,这下可以一同劝说姥好好养伤了!
她高高兴兴地给一行人安顿好了,又与胡师姐带来的八个男女打招呼:“你们也来了,可太好了!咱们这儿正缺人手呢!如今事多,哪哪儿都要人。”
几人与她也是个脸熟,都说:“我们都是来听姥差遣的。”
祝青叶给他们分派了房舍,看他们进房收拾了,才拉着胡师姐一通诉说。本以为胡师姐也会生气祝缨不爱惜自己,哪知胡师姐竟然是一脸平静,并无与她联手之意。
祝青叶道:“您怎么不着急呢?”
胡师姐道:“我跟随大人快二十年了,她向来是心中有数的。从京城回来那么大的事儿,她都布置停当。我知道你是一片好心,但你莫太心急,她的安排,总比咱们高明。”
祝青叶道:“她高明是她,我心疼是我。”
胡师姐点了点头,继续沉默,将祝青叶噎住了。两人沉默地看着其他人安顿好,胡师姐道:“咱们去当值吧。”
祝青叶无奈,还得与胡师姐合作,闷着头将一行人领到了祝缨暂住的地方。
祝缨正在看信。
张仙姑的字写得还是那么的大,极力将字迹写得工整,没有抱怨祝缨受伤了还在外面、瞒着她不告诉她之类,也没有写自己很担心等等。只作不经意,写“听说你受伤了”,然后每隔两段就写“照顾好自己啊”“胡娘子过去了,你们就个伴儿”之类。语句颠三倒四。
花姐的信比张仙姑好些,也没有责备祝缨,也略提一句“听说受伤了,药够不够?青叶走的时候带的药也不知道用完了没有,天气更加炎热了,我又配了一些防暑、避瘴气的药,让青叶回来取一趟,前线的将士也需要呢”。
两封信无一字写着急,无一字埋怨,无一字表心意,却看得祝缨心头微沉。
她将两封信折好、装好,提笔开始写回信,她们给她写得是努力装无事,祝缨的信却写得毫无破绽。略写了点“设计埋伏”,然后就是写一点甘县的风土人情,写青君等人长成了,出兵顺利之类,与以往的任何一封家书没有区别。
信写好,再写手令给赵苏等人,都写好了,胡师姐与祝青叶也来了。
祝缨看着祝青叶的样子就知道这丫头又怄气了,先对她说:“你老师来信啦,你回去接应一批药材。”
祝青叶听到花姐有话,忙问:“那您呢?”
胡师姐道:“有我。”
祝缨也说:“都结痂了,我就在这儿住着。”
祝青叶狐疑地看着她,祝缨道:“小小年纪,哪儿来那么重的疑心?”
“那也要您信誉好才行,您的信誉,现在很好吗?”
胆子越来越大了!祝缨不再废话:“有差事给你!这几份文书你带回去,这一份给赵苏,这一份给项安……”
一一分派妥当,祝青叶接过了,看封皮上都写明了,也不怕会送岔,忙取了个匣子装了,最后把一封奏本给压在了上面,问道:“咱们说好了,您不再涉险。”
祝缨笑骂道:“怎么这么多废话?这里哪里离得开我?”
那就放心了,祝青叶抱着匣子道:“我这就准备动身,我很快就会回来了!”
祝缨听她后半句竟带了一点威胁,不由敲了敲桌子,祝青叶抱着匣子跑掉了。
胡师姐些时才叹了口气,祝缨道:“本想让你在家里与她们一处的,没想到又要劳你过来。”
“您是所有人的依靠,”胡师姐语气平平地说,“什么事儿都要自己扛下来。纵不亲自动手,也随时准备着帮忙善后。”
祝缨的语气也十分的平和:“这世上,没有什么是白得的,都得去拼。纵使父母之爱,我娘为了好好爱我,也要拼尽全力与别人撕咬。我不会让爱我的人没有依靠。”
胡师姐默默地躬一躬身,又安静地站到了祝缨的身后。
祝缨这才开始分派身边的人,跟在她身边的已经是第三批了。最早的一批在京城的时候已经被别业后续轮换过一回,如今有不少人已身有官吏之职,第二批跟随她从京城回到梧州,眼下正在各处实习当差,也有人有职务了。第三批就是身边跟着“西征”的。
祝缨身边的人无不识字、略懂算术,眼下正是用人之际,祝缨便无顾忌,将前两批没有职事的调来,凑上身边的,继续沿着祝青君西进的路线派出去。
胡师姐带来的,这算是第四批,就替了这些人留在自己身边。只留一个祝彪,带这批新人。
分派好,胡师姐就提醒:“该休息了。”
祝缨道:“好,咱们出去转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