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4章 鲸吞

“大人莫提当年。”

“你会说五种话?”

“是。”

祝缨道:“你做买卖很有头脑,还想继续做下去吗?”

仇文道:“糊口而已。”

“唔,你代白面、山雀两家写的奏本也似模似样。”

“大人过奖了。”

“还想接着写吗?”

仇文的嘴唇抿成一条线。

祝缨笑笑:“会五种话,又会写奏本,只做商人有些可惜了。”

仇文眼睛微亮,祝缨知道自己说对了,问他:“可愿意做老师?”

仇文道:“小人自己还想做个学生,大人为何?”他环顾四周,这个书房他还来上过一阵课呢,虽然是跟几个鸡吵鹅斗的小破孩儿一起上的。

祝缨道:“嗯,如今羁縻县多了,奏本也不能总叫你代写。我打算设一番学,第一要找一些通晓语言的老师,教各族学说话写字。”

仇文忙说:“小人愿意。”

祝缨道:“不养家糊口了?朝廷官员可是不能经商的。”

仇文反应了一下,才说:“大、大人的意思是?”一种不敢置信的狂喜席卷了他的全身!

祝缨道:“还没跟朝廷请示批复,先攒人。愿意干吗?”

仇文忙说:“愿意的!哦!”他赶紧离开座位,郑重拜下。

祝缨道:“起来说话,有事要你做。”

“是。”

仇文一直努力洗掉身上的“獠人色彩”,番学老师虽然也是与各族打交道,但是让他教授文字,勉强算“自己人”了。仇文很愿意。

祝缨道:“知道怎么教么?回去想想,这是启蒙,你拿出个办法来。现在没有官职也不让你白干,你的报酬先从府里出。番学设立了,职事批了下来,你再领朝廷俸禄。”

仇文又拜了下去。

祝缨道:“你再跪咱们就不能好好说话了,过来。”

仇文爬起来,走到祝缨案前。祝缨抽出一个小本子,说:“这是识字歌的稿子,教学生从这个教起,连常识也都会了。这次进山交易,那个西卡的小娘子买针出得起金子,识数却很糟糕。富人尚且如此,何况穷人?教。”

她知道仇文会识字歌,仍是给了他“课本”,让他先去准备教案和翻译:“我现忙不过来,这件事儿就交给你了。你与苏灯共办此事,他这两天就到。你们两个商议一下,如何定个教案。眼下这几族都有子弟要学习。”

“是!”

“你先回去看着,等苏灯也到了,你们两个协同办理——你以往与苏灯没有过节吧?”

仇文忙说:“没有。”

第二天苏灯也赶到了,祝缨将他二人召集了来。两人之前写奏本的时候共过事,没结仇,彼此虽不热络也点了个头。仇文知道苏灯是来干什么的,苏灯已经苏鸣鸾安排,也知道自己是来干什么的,心道:难道他……是来建番学的?

苏灯心里的“建番学”是指仇文当个管事,之前组织交易之类的杂事仇文办了不少。

祝缨一开口就让苏灯瞪了仇文一眼,祝缨道:“你们以后都是老师,要通力合作,分个工吧。”

苏灯的眼神取悦了仇文,他没跟苏灯计较,回了一句:“请大人吩咐。”

苏灯忙说:“请老师下令。”

祝缨口上说着忙,仍是指点了一下注意事项:“山中无文字,无法私下温习。先教音标!让学生们把音标记牢了。你们用音标,把各族的话标一下好对照,你写瑛族的,你写猛族的,花帕的你俩商议。官话音不准的,问顾同。也可请教两位江娘子,又或者司仓、司户,还有这边这几个,官话都不错。”

苏灯道:“我们寨……县里已有不少人会说官话。”

祝缨道:“你管那个叫官话?”

苏灯一缩脖子。

祝缨道:“去吧。”

苏灯道:“那什么时候开学呢?”

“你们先把启蒙的课本给我弄好!没书学个屁。其他的事有我。”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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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一回来就很忙,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还有来添乱的。

才安排好了番学的筹备,驿站那里飞马传讯——冷刺史在驿馆,让祝缨去见他。

祝缨到后衙去,对张仙姑和祝大说:“换身衣裳,咱们去见冷大人。”

祝大道:“要上州城去了你咋不早说呢?你不是才从那儿回来?怎么又带我们上城里去?”

祝缨道:“他是要上京,路过这儿要见我。大姐,再将咱们备好的礼也都叫他们收拾了带上。这回叫小柳同牛金一道跟随吧。”郑熹写了信让她不用送礼了,祝缨还是照往年的样子备好了礼物。

半天之后,他们才赶到了驿站,冷云已经闲得打盹儿了。

董先生先来接待祝缨,看到祝缨身后的人,叉手为礼:“不知封翁封君也到了,恕罪恕罪。”又同花姐等人问好。

祝缨道:“大人呢?”

冷云打着哈欠出来了:“你胆儿肥了,叫我等这半天。”

张仙姑和祝大一阵紧张,祝缨看出来冷云心情不错,说:“不但要大人等,还要派大人的差。”

“咦?”冷云不睏了。

祝缨道:“要上京了,捎一程呗。小柳、牛金。”

他俩马上上前来行礼,冷云一打量,说:“不是你们家老侯就行。”

众人一笑。

冷云又问有没有他的礼物,祝缨道:“您的行李还不够多么?给您的就没有,给府上君侯寻了几张狼皮。”山里狼也多,她进山的时候换了不少,装了一箱子往京城分发。

“真是个没良心的!我还给你留了东西呢!”冷云假意与她争吵,到天快黑了又留他们吃饭。

他们这一晚都歇在驿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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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祝缨在驿馆送别冷云,冷云这次也是转水路上京。

冷云回京没跟家里人商议,两年多近三年的刺史生涯也养肥了他的胆子。他儿子都很大了,还能做不了自己的主?

冷云心情很好,董先生也不劝他留在州城,董先生的年纪奔七十去了,自己也是官身了,并不想将一把老骨头埋在这个烟瘴之地。宾主二人想法一样,愉快地启程回京去也!

由陆路转水路的第三天,两人相继病倒。冷云来时走陆路,病个七死八活地过来了。次后也曾往返两地,并没有再病,便以为自己是铁打的。回京心情好,更不应该生病。

他偏偏病了。

董先生比他病得晚一点,却病得更重。二人一个拖一个,行到十一月,越往北越冷,董先生一病不起,竟然与世长辞。冷云卡在半路上,病却渐渐轻了一些,熬到了腊月底抵达了京城。

送给冷侯老大一个惊喜!

这天,冷侯回到家,先看家里人仰马翻,问道:“怎么回事?”府里人笑着说冷云回来了。冷侯先是吃惊:“他来干什么?今年不是该他的长史入京的么?”

长随上前道:“大人押粮……”

“放屁!他那儿的粮不进京!”

因为远,多数时候冷云那儿的粮草是运到另一座大仓里存储的。刺史府的官员“押粮入京”一般是指两件事,其一是押粮到半路入仓,其二才是入京。后半程由于少了累赘,走得会更快一点。

冷侯算算日子也不太对,大步往后面走。看到儿子后又吃另一惊:“你这是怎么了?”

冷云委屈地说:“爹,我差点再也见不到您了!”

冷侯夫人在一旁抹眼泪:“你们可没说他南下会吃这样的苦头啊!”

冷云将自己病了个面黄肌瘦,眼下不用他再另想借口了,家里人看他这个样子就得掂量掂量还要不要他再南下。冷云并不想病这一场,既然病了,就要好好利用,他对冷侯道:“爹,董先生走了。”

“走去哪儿了?他给谁当幕僚了?”

“死了。”冷云说。

冷侯也吸了口凉气,说:“你先好好养病。”

冷侯夫人道:“你还要他回去吗?!你敢?!”

冷云道:“娘,你别急,我任期还没满……”

“你不要命啦?!”

“娘,你听我说,我现在不是在京里么?再过几天我就满三年了,我在京里住到任满,再谋别的差事,谁也说不出什么来。”

冷侯道:“嗯,没白出去历练,也算有些长进。”

一家人商议毕,便安心地等来年任满。冷侯想得比他周到些,问了些南方的情况,又问:“你临行前交待好了吗?”

“交待什么?我可不能告诉他们我要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