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翁道:“是。”和林八郎两个都叩头,祝缨将他们两人拉起来,让他们私下叙话。
直到此时,花姐才得以和她见上一面。
花姐在这儿住了好一阵儿了,因为是“祝县令的姐姐”,她的待遇颇佳,黄家的宅子比祝缨的县衙也不差,花姐便是不额外要求什么,衣食住行也是很舒服的。
两人打了照面,祝缨道:“瘦了。”
花姐道:“你黑了一点儿,是不是一直在外面跑了?”
“差不多了,就能歇了,我捂两天就捂回来了。”
逗得花姐一笑,花姐道:“江娘子她们也都安顿下来了,这宅里有些女人家的事儿我也问出来了。”
“慢慢说。”
花姐道:“一个贪心的人怎么会只贪一个女人呢?这宅子里还有两三个呢。”
这也在意料之中,只是这些女人都没有儿子。听说有一个是因为算命的相面说是“宜男”,另一个是因为长得好看,被黄十二郎拿钱问她们家里人买来的。花姐还看了一些女仆:“要说这家人聪明也是真聪明,凡贴身的仆人过得都还不错。凡粗使的,可就受了罪了,身上伤是不断的。”
祝缨道:“行,都记下了,一块儿算总账。对了,爹娘都惦记你,娘还说我不该把你放这儿来呢。”
花姐道:“干娘还是担心我。我不比你一头扎进来安全么?”
两人正说着话,董先生和祁泰那里起了点小争执,祝缨又和花姐一起过去看。却是账上有了些误会,董先生觉得某项与账上、库里的数目有差,又问了林翁等人搬取了多少,还是有差。
祁泰急得要跳:“这肯定是没问题的。”
祝缨道:“你就是不会说个话。我看看。”翻了一看就笑了,对小吴道:“呐,你带几个人,去把管事家给我封了。”
董大人恍然:“哦!经手的!”
祁泰道:“我就说……”
董大人心里舒服了一点,祝缨也是有缺点的,比如身边这个人,他白长了一张嘴,干好的事都说不清楚。祁泰还委屈呢,他都准备好祝大人讲的,这个半瓶水的破老头半路杀出来,他一紧张,忘词了!等会儿还得跟大人解释一下。
祝缨命将黄十二郎好生看管,给吃好喝给看病,务必要他活着。然后在庄园周围游街示众。李大一家子十分称意,卖力要为他们宣扬:“有冤情只管诉,报仇的时候到了!”
黄家宅子又收到一些关于案子的询问。
祝缨征得冷云的同意,先判了一些案子。
她断案极快,先在黄宅前的大街上搭了个台子,设个桌案,自己坐在上面,把黄十二郎推出来。从袖子里拿出一根签子:“二十大板。”又让左右记下,黄十二郎扯谎三次,这是第二次板子。
黄十二郎在福禄县也被打过,于福禄县百姓不过是“啊!富人也能挨打哎!”到了黄家庄园面前,黄十二郎再挨一回板子,极效果与在福禄县是天差地远。看的人“哄”的一声炸开了!他们饭也不吃了,就守在台子前面,等着看黄十二郎的下场。
祝缨看诉状,再提人。有时候被告是黄十二郎,有的时候被告是他的族人、管事等等。顾同之前的分类很有用,找出来的一些混水摸水想趁黄家田地的人,也被祝缨狠狠责罚。
她先拣出有诬告嫌疑的状子里涉及土地的部分,财物有可能隐瞒不清,尤其是金银,融了就没标记了,不好追查,断定很难。要想很快的立威,土地是最容易甄别的。拣出几份土地的单子,再与账簿上对照。有黄十二郎明确记载是从另外一家那里抢的,便与这一个想趁乱发家的相矛盾。
祝缨也毫不客气的判他谋夺财产,顺手将这份田归还原主。然后问:“有要撤诉的吗?有趁乱谋夺现在撤了,我不追究,让我再查出来,绝不放过他!”
当场呼啦啦就有几十号人过来要讨回诉状。一下子减轻了一点的负担,祝缨也颇为满意。
黄十二郎只有一个人,却作恶无算,一案打一顿,不等后面的人告他就打死了。只好先给他记下,分类并案,一并处罚。
她一个人断案也不能很多,一天不过十数件,比起那么多的案卷,实在是九牛一毛。但这在乡民眼里简单就是神人了,县衙断案,不拖个十天半个月的不能开始,扯皮的时候经年累月。
于是一传十、十传百,口碑便立了起来。
祝缨还能抽空又将黄宅的粮钱盘一下,再拨一批用作这些日子驻守的费用之类——也都记账。
在黄宅住了三天,董先生见祝缨办事滴水不漏,在偏僻地方的条件下能办成这样已然不易,便与祝缨商议,该让冷云回刺史府了。董先生道:“正可挟此案之威,回刺史府去行事。”
祝缨也是这个意思,却对董先生说:“大人想去县城看看,咱们且去县衙走一遭,从那里回州城正好顺路。”
冷云说:“就这样办!对了,先奏给陛下,等京中有了批复,咱们再议。”
他们按照套好的词,连夜写好了奏本,将这两天盘到的案件数目、隐田隐户数目等报了个约数添上去,具体案情只能等审完再报上去。祝缨命人把“仿官样”的尺寸给丈量了一下,也附在后面,连同黑牢一起画了张图纸,都厚厚地堆成一撂,发驿站快马疾驰去京城。
然后衙役们敲锣晓谕——去县城。
祝缨与冷云一行人再到县城,一路上,他们在前面走,许多百姓田也先不管了,都跟在后面往县城里去。
黄十二郎在这里也有一处大宅,其豪华壮丽,堪称是县城头一份儿,除了不敢比县衙的门面阔,其占地面积比县衙还要大那么一点点——如今也是被封了。
只因祝缨和冷云当时是直扑的黄家老宅,封这里封得晚了一些,好些仆人已卷了不少细软跑了。
到了县衙,祝缨先把黄十二郎单独看押,再与冷云出安民告示,告知案子从明天开始审理。
黄十二郎将养几日,又被她拉了出来,她又从袖子里拿出一根签子,跟黄十二郎勾了福禄县的账。
此后就是审案了,祝缨还是如在黄家老宅一样,捡个浑水摸鱼的杀鸡儆猴,又有一些撤诉,接着再按次序审理案件,再遇到想趁乱讹诈,就没有这么客气了。冷云看完了三根签子的结果,虽不满足还算满意。祝缨断案过于快了,看得他心痒,也跟着断了几起。顾同等人正在最有精力的时候,一腔的热血,给许多案子都写了条子夹着,简洁明了,甚至附了证据在何处。
冷云断了半天的案,终于被董先生拉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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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云走,祝缨也不能让他空手回去。之前给他的随从的东西都打包好了,一些山货、土仪之类。祝缨当时打的好算盘,好歹让他们尝尝味儿,然后通过同乡会馆往外贩售。什么阿苏家的茶、自己县里的干菜等等,不是特别珍贵罕见的东西,但是走个量卖给稍稍能吃得起的文吏等生活水准的人也是不错的。
这是计划的一部分,她是不能错过的。
又有了黄家财产的处分之权,她没动大头,只从中拨出一些钱来压一压礼包。又拨一些给丁、常、梅,又给他们的士卒每日加餐。上司还是不走,祝缨也请他安坐,给他的衙役们也按日供饭。
她办事,少了中间的克扣盘剥,同样的钱向来比别处吃得好,也是人人满意,还能借些南府的衙役们维持断案的秩序。
她将福禄县四个司法佐带来了俩,又让项安、小江来负责收集、安抚一些告状的妇人。女人受黄家欺负,不少是夹着些不能高声宣扬的事的,还是女人来接待合适,等要审的时候一次审完,不叫她们被抻着多受难堪。
花姐本来是非常合适的,但是她没有职事,为防别人说嘴,就不让她明着出面。对此,祝缨觉得十分的遗憾。花姐倒不觉得有什么,在一边又摆了个摊子,为女人看个病。
过了数日,又有了新的情况——出现了不是告黄十二郎,而是告其他的人。乃是一个小商人,经营一间祖传的铺子,不合被一个“大官人”看上了,这人没别的长处,就是有个兄弟在县衙里,于是构陷他收买赃物等罪,叫他吃了官司,最终将他的铺子夺了去。
祝缨道:“刺史大人只与我处份黄十二之权,思城县的裘县令虽然现在不能断案,以后会有官员来管的。你的状子我且收下,到时候我会转交的。”
商人满心的喜悦化成失望,无可奈何地耷拉着肩膀拖着脚离开了。
祝缨叹了口气,对顾同招了招手:“你再去,将他们这些与黄十二无关的别的案子也搜集一下。”
顾同瘦了一圈儿,眼睛也抠进去一点,人却非常的有精神,答应一声,就去扯了个幌子开始干活。
祝缨在这里卷起袖子干了一个来月,有关黄十二的,都给了苦主号牌,但是分类且有不同的处理方法。比如有儿女被抢的案子,是现在就发还,当场就办了。有家人被打死的,现在还不能杀黄十二,也给他们号牌,让他们等消息。反正人她已经打了,百姓心中也算有信誉,都等住。涉及财产的,立账,给号牌。
她自己不休息,带着县学生也不休息,衙役们也不敢休息,都卯足了劲儿干。期间,福禄县的公文也不时地由驿马传递过来,祝缨白天处置黄案,晚上顺手办福禄县的公文,又抽空写信给赵泽,问他阿苏家情况如何。
又连轴转了一个来月才算将黄十二郎的事情理顺了。“大罪三千”是夸张了,但是人命、指使逼死人命、指使殴伤致人残疾、强抢民女等事总不下几十桩,又有放高利贷利滚利夺人田地、祖传珍品的许多件。而他的管事、心腹仆人干的恶事比他还多,狗比主人凶。
连同“私设公堂”、隐瞒户口土地、“收买官府”,照祝缨的估计,他能活到今年秋天,那是律法保了他的命。如果一切依法而断,要补偿受害者、归还被他不正当获得的财产,粗略估计,他的财产只得剩三分之一。
不过祝缨打算追讨他历年隐瞒户口、土地欠下的租赋,这一追就追得没边儿了,落祝缨手里,能他追到倾家荡产。户口的劳力给他服役,他不得折算回来给国家吗?隐瞒的土地多少年的税不得缴吗?
祝缨觉得这样挺合理的。她打算给林氏的三个孩子每人预留二十亩地,够活,还够当嫁妆、老婆本,足够了。孩子没满七岁,按律都得照顾的。
黄家管事、仆人的,她也都给判了,就等朝廷一声令下,她就开始执行。
再有思城县的裘县令等人的所为,她也一一列明。裘县令买卖官司的事没怎么干,不过一个“失察”跑不了。其余也有贪赃枉法的官吏,也有买卖官司的文书……她都给注写了相应的律条。但是都不自己来判,尤其是裘县令,得发给冷云上报朝廷。
抻了个懒腰,祝缨又提起笔来,接着写:顾同,拟从九品,吴小宝,拟从九品……
干了活的人,怎么不得举荐一两个?顾同或许还想走个科考的路子,但是上官保荐也是正途之一。小吴本来就在候选等排名的,再推一把也无妨。其他的县学生,多少添个名字上去,也算一笔资历,何况是真的干了事的。
这些都写完,祝缨却迎来了京城来使——御使姜植、宦官蓝德。
姜植在御史台的日子比祝缨在大理寺的日子都长,宦官蓝德却是个小年轻,二十来岁,也是个面白无须的周正人。两人一路快马加鞭,计算时日,他们几乎与祝缨当年奔赴京城时的速度要差不多了。
两人到祝缨面前时已累得面无人色,走路都需要有人架着了。
祝缨道:“怎么这般……”
姜植对她使了个眼色,说:“奉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