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房租好了,女丞的考试也开始了。
除了主持的人换了两个,旁的人与上次差不多,仍有一些上官便服而来。考试与上次的选拔不同,有单独的几间考场,上官们也不走进去,只在廊下窗外看着。
这一次守场的是京兆府及诸县调过来的女卒,都穿着一色的衣服,站得笔直而僵硬。
郑熹瞧一眼这些女卒,心道:竟与大理寺的差不多了?
再看应考者,颇几个白晳秀美的。即使不那么美貌的,也有一些斯文的呆气在。
他问祝缨:“人数怎么不太合?”
祝缨道:“张榜时有人害羞就没来进场!刚才又有数人没撑下来,几步路,竟没能走到。也黜了。”
郑熹又问:“你说有官员之女?”
祝缨道:“是,甲字房里,横第三、竖第三张桌子那个就是。武姓,名相。父亲以前是工部的郎中,已然去世了。她娘在京城住惯了不想回老家,她是独生女,就要守着母亲在京城生活。”
冷云踱过来道:“武相?名字起得有点大啊。”
祝缨道:“她爹有点志气。”
冷云笑道:“淘气。哎,还有吗?”
“嗯,武相后面的那个也是。父亲是个九品官,由吏升的官。姓房,房九。”
时尚书问:“有外地的吧?”
祝缨道:“大人好眼力,确实有。京兆人氏多一些,外地的拢共有二十三人,下官也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来应考。按他们的姓氏笔划排的考场,都杂坐着。”
上官们对这场考试的兴趣不太大,看了一圈觉得王云鹤参与了,则不可能有什么纰漏,只叮嘱:“万一有好卷子留给我们看一看。”就都走了。只有王云鹤带着诸县令从头看到了尾。
而祝缨从第一场考试之后就发现不对劲了!
有些事儿,不亲自参与其中是不会明白的。而有些事情,只要把人放到那个位置上,不用人教,就能感觉得到。
第一场试考完,祝缨就对王云鹤道:“王大人,是我错了。”
“嗯?!!!”
“请您调二十个书吏来,我还要纸。”
“干嘛?”
“抄卷子,把她们的名字都盖住了,只看写的什么!”
王云鹤皱眉,忽然道:“妙啊!糊名?你怎么想到的?”
祝缨道:“我只要干事的人。可是刚才呢?大家问的什么?又议的什么?既然已经要勘核身份了,就是这些人都有资格被取中。接下来就只看学问本事了。门槛都设下了,进了门,还要再赶人走?不行,不行!”
她自己考试的时候什么都顾不上,等到自己主持考试且要“干事的人”的时候,才发现这考试的弊病。不止上官们,方才董、阴二人巡视时就对几个官员家的女儿表露出了偏爱。本来官家女子凑这个热闹他们是不喜的,但是过来考试的女子,也都是走这条路的。如果一定要选……
祝缨一眼看过去,心情就不是很好,趁他们二人在王云鹤面前不自在,跑去别的考场巡视时就对王云鹤说了自己的想法。成不成的另说,反正她在王云鹤面前有纰漏也没关系!大不了王云鹤不采纳嘛!反正在这些实物上,王大人是靠谱的。
她说:“那哪是批卷子?分明是在批名字!那还有什么意思?”
王云鹤却说:“有趣。”
祝缨试探地说:“那……”
王云鹤道:“我要想想。”
祝缨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我太冲动了!姜还是老的辣!事前商量好了的,我一时没忍住竟要随意更改,且不说成与不成,惹人非议是一定的。能定下来还好,定不下来就遭了。
她站在考场外面而选人不由她做主就能想出糊名,话出口就知道其中不妥了。
她对王云鹤说:“大人,我说了错话。”
王云鹤道:“话也不算错。对的话,说在错误的时候,也就变成不对了。年轻人有朝气,不该被消磨。这股气应该留在心底,等个合适的时候,你现在能知道什么时候合适么?”
祝缨道:“隐约有一点。”
王云鹤道:“唔。”
祝缨更是想,这次有王大人,要是没有他呢?要是王大人发怒呢?我真吃的准他的心?可得老实闭嘴,三思而言,三思而行。又想:我还是太信赖王大人了……
推而广之,觉得自己信赖的人有点多,全然不像在老家的时候,有主意自己憋着就办了。然而每个可以信赖的人又确实难受,她有点懂为什么“总有傻子被巨奸急用甘当打手”了,可能也不全是傻或者别无选择。也理解为什么“总有昏君被奸臣所蒙蔽”“好人身边竟有那么样一个缺点”了。
王云鹤看她梦游一样挨个考场转了一圈,给能提醒给一个污了卷子的人换张干净的白纸。心道:果然资质上佳。
第一天结束的时候,王云鹤没有马上走,收完卷子他还在同祝缨说话,另外两人恨不能插上翅膀嗖了。王云鹤道:“你们还要去部里?”
两人忙说:“大人明鉴。”
“那就快些去吧,狱丞而已,对他们可不是件大事,不会单等你们的。”
两人如同蒙了赦一般,急急离去。
祝缨道:“这走得也太急了些,好像已经糊名誊抄了一样。”
“又没有糊名誊抄,你还留下来作甚?”
“跟您学点道理呀!”
“他们可不想学我,”王云鹤道,又有些傲然有些黯淡,“也学不来。”
直到卷子都封存好了,王云鹤看着箱子被当好,把祝缨带到书房,才说:“寒士就不是士了吗?你有士心,有士行,这很好。然而年轻,还要更加扎实一点。学识也不够!”
王云鹤很少对祝缨这么不客气,祝缨差点闯祸,老实得像只打碎了瓷器的猫。王云鹤道:“利不百不变法,可不是说说而已!你的经史都读到哪里去了?!年轻人总以为是老头子胆怯,却不知道历来变法就没有不死人的!祭旗的都是最出挑的,是不是觉得很荣耀?成的才是荣耀,不成的都是乱政!数数哪朝哪代没有乱政!”
祝缨更加老实了。
王云鹤又说:“你应该很明白的呀!豪门巨富更能延请名师,能心无旁骛的读书,至于家学渊源者不可胜数!现有的,你们郑大理,不比别人高明十倍?
他们本来就容易学得更好。女子更是如此。万贯之家,有百贯给子女读书,百贯之家就只会把百贯给儿子读书。也有疼爱女儿的人家,少,考之一县一府一国,却总是如此的。就这一次,糊不糊名,誊抄不誊抄,结果不会有改变。
麻烦不在这一次考试,在以后。你一时冲动,寒士们看到了会振奋会幻想,然后呢?你知道礼部与吏部怎么做的?中间多少关节?不思忖周全了就突发奇想吗?这不是持国该有的心!!你也为官多年,难道不知道,即使陛下也不能这样!你自满自得自以为是!”
“是!”
王云鹤见她态度很好,骂也骂过了,转了脸色道:“来,我来告诉你这个朝廷,告诉你怎么读史。”
王云鹤是府尹,却不是寻常地方官,他是京兆,可谓“半个宰相”,眼光甚至高于现在的郑熹。经他一说,自然不同。
事实上,他刚才已经说了点重点。
祝缨默默听了半天兴废更替,说:“所以,皇帝也是一个职位,对么?”
“噤声!”
“是!”结合“礼”就更有趣了呢……
祝缨又问:“变法,就是时候到了,对吗?”
“错的时候说对的话,对也是错。对的时候说错的话,更是大错。”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