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婆子将所有人打了个措手不及,祝缨看着她染血的样子,往前踏了两步,王云鹤开口更快:“来人,给她看看伤。”
陈萌道:“让她说清楚!”
祝缨给衙役让开位置,对陈萌道:“你先让她能接着喘气儿吧!”
王婆子眼看是活不成了,冯夫人又昏倒了,冯大郎想扶冯夫人,抢上一步,脸都皱了起来,索性缩回去要找王婆子问明白,班头已经报:“出气多、进气少,活不成啦。”
他再看陈萌,陈萌居然在咬牙节齿之余没有暴怒,又看自家管家,管家正在命人把冯夫人扶起来:“大郎,夫人已经气晕了,得请回府去看郎中啊!”
王婆子喉头科科作响,班头问道:“你还要说什么?”
王婆子却总说不出话来,又过一时,头一歪。班头一探鼻息,对王云鹤禀道:“大人,她死了。”
陈萌吐出一口气,看管家仆人、王婆子的丈夫要扑上来踩两脚,大喝一声:“够了!还不嫌丢人吗?!”
然后对王云鹤一拱手,道:“京兆,这婆子已然疯了。纵不疯,也死了。她说的话,死无对证。”陈萌很明白,必须咬死王婆子说的是假话,不然冯夫人岂不是难堪?得把“当年就是有义仆”这件事给做实了。一切还照旧。非但如此,珍珠说的也得是真的!
他说:“然终归是对主家尽忠,我们把她领回去好好安葬。再有,那个珍珠,无论是真是假,我们愿出一分嫁妆。”
冯大郎见陈萌说话,也跟着附和:“这件事儿,顶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王大人,我也情愿破这一注财。”
祝缨突然说:“那花姐呢?”
所有人都看向她,祝缨说:“我那么大一个花姐呢?京兆,我花姐并没有死,是这位夫人给她发丧,说她死了的!我还在找人呢!现今说不是这夫人亲生的,她可没资格断我花姐的生死!还请大人作主,许我找回花姐,重入户籍。”
花姐被找回来认祖归宗,按籍贯就是京城人氏,死了销户,也是归王云鹤管的。
王云鹤并不知道冯府的那一串事儿,问道:“什么?”
祝缨道:“花姐原本有丈夫的,丧夫无嗣,被宗族所逼,由婆母为她招赘了下官。后来……您也知道了。再后来,那位夫人逼嫁寡妇,花姐不从,就逃出了冯府。”
王云鹤是知道世情的人,已然明了,他的心里不能骂冯夫人一句“贱人”,但也要说她一句“无知妇人”。对祝缨道:“寻到人时,落户便是。”
陈萌暗骂祝缨多事,祝缨却是有自己的盘算,也是一丝不让。陈萌凭着仅存的理智,没有搬出亲爹来压王云鹤。只是苦苦哀求:“京兆,天子脚下,京兆治下出了这样的事,风言不语不妥,不如压下。且表妹已经殁了……”
祝缨道:“你表妹殁了,与我花姐何干?花姐活得好好的。”
“你!”
祝缨看着他说:“我要花姐。”
“现在说的是王婆子。别的事儿,咱们能回去商量吗?”陈萌苦口婆心,顾不得还在京兆大堂上,公然就说了私下的话。
王云鹤道:“本府自有决断。”
祝缨道:“京兆,下官多少与这件事有些牵连,还请京兆听我陈情。”
王云鹤也点头。
祝缨道:“凡断案,物证固然要紧,口供也不能不察。下官今天不但听了王妈妈的话,还听了珍珠的话。同一件事,要推断,下官能编出八个故事来,但市井小民可以这么做,朝廷公堂不能这么做。
珍珠的履历是大理行文调的,与她说的合得上。花姐当年所谓认亲,脚上有疤,与王妈妈说的也合得上。这两件的口供、物证、人证,下官都见过,下官只为这两件做保。
哪怕日后二人翻供,珍珠是自己放着好好的小娘子不做,她自己选的。花姐出逃,想必也不留恋那点富贵。对这二人,我不内疚也不亏欠。”
王云鹤点点头。
陈萌急了,还要说什么。王云鹤一摆手,道:“不必再言!”
他能看出来疑点,但要细查,也只能凭心断。王云鹤暗中摸了摸良心,也觉得古往今来,有一个程婴也就足够了。
飞快地下了判词,祝缨留神听着,这玩儿也是个模子往里套,一条一条的,只要主官照着模子填,就能写得很明白:一、王婆子疯癫,但是自首,还死了,尸体发还埋葬。
二、珍珠既然是冒名的,又没有借身份行骗,又是残疾,所以给她脱籍、免于处罚。
三、花姐无辜被牵连,又不曾主动行骗,且已逃走,许其还京入籍。
判词上也写明了王云鹤采信王婆子的原因,除了祝缨说的原因,还有一点,“人命关天”,一般人是不会拿命来说谎的。如果有,以命讹人,那就不是常理可以推测的范围了,除非有铁证能够证明死者说谎,就还是听这以命为代价的申冤鼓声吧。
冯大郎想说,要为冯夫人正个名,王云鹤的判词里又没有提到冯夫人,更没提当年的案子。他卡在中间手足无措。陈萌回过味儿来,对这个结果也只能勉强接受,看了祝缨一眼,又别开眼去。只有王婆子的丈夫当场大骂:“这个贱人!还埋什么埋?野狗吃了算了!”
王云鹤见他果然“不通人性”心里也是厌恶的,他对王婆子也难说她做得对与不对,终究有一点慈悲之心,道:“既如此,抬去义庄埋了吧。”
祝缨垂眼看了看王婆子的尸首,道:“京兆,下官再添一点钱,给她火化了,寻个庙庵之类的供奉着吧。这人夜里自杀的,怨气大,看着死不瞑目。还是以佛法消解一下的好。”
王云鹤看了她一眼,祝缨腼腆地说:“下官幼年迫于生计,知道一些鬼神之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王云鹤回忆一下她的来历,道:“那就拨给你。”
祝缨道:“下官只出钱。尸首还是京兆府来收拾吧。”
王云鹤轻松了一点,一点淡淡的哭笑不得涌了上来:“你怎么越来越淘气了?”
祝缨皮笑肉不笑了一下,王云鹤道:“退堂!”
祝缨道:“都宵禁了。还请京兆给开张条子才好行路。”
王云鹤叹了口气,开始写条子,他得写好多张呢。
祝缨这才对陈萌道:“大公子要真忧心,回去就求陈相,催着把龚案结了,越快越好。”
陈萌冷冷地看着他,祝缨也回他个冷笑:“我见过陈相公,他对我并不以势相凌,我现在才说的。你们?我那么大一个花姐没了,她就是被逼得逃命的!我那么好一个干娘没了,你敢说她不是被逼死的?再有,令姨母对我父母做过什么,我还没开始落井下石呢!什么玩艺儿!”
陈萌抿了抿唇,就要走开,祝缨道:“龚案没结,你们还在宣扬义仆,大理寺是把涉案的仆人也鸡犬不留,还是网开一面,二十年后再造一段义仆的佳话?你们仁义,你们美,当年的案断错了,当年的陛下也错了?”
陈萌忍不住说:“陛下圣明,是龚逆为祸!”
祝缨道:“傻子才会被人骗。陛下傻?差不多得了,再玩就要玩砸了!那位夫人,里子都塌了,如何撑得起外头的架子?”
陈萌听进去了,对祝缨一礼,道:“多谢三郎指点。”
祝缨摇摇头:“不恨我就不错了。”
“怎么会呢?你只是对冠群死心眼儿。”
祝缨道:“我不能叫她成为一个死人,我觉着快能找她回来了。大公子下回恐怕不会愿意好好跟我说话了,我与大公子相识一场,有些话还是觉得说了的好。”
“请讲。”
“家和万事兴,得看听谁的。别说你管不了长辈,一次两次的闯祸,看你面子别人能忍。再多?你好意思开口别人不好意思听。”
陈萌本就对冯夫人有意见,现在看到她还瘫在椅子上,不由想:早送她静修就好了!
冯大郎没计较,冯夫人装死,沈家居然就只有一个管家在场,现在只有他一个能做主,他心里苦得要死!他爹说得真对,外婆家这些亲戚,一个比一个上不得台面!还有这个姨母,不能再让她作下去了!
陈萌当机立断,回去得跟舅舅、表弟好好谈一谈,得让冯夫人老实一点!别他娘的惯着这个傻娘们儿!
他郑重对祝缨一拜,道:“多谢。”
祝缨跳开了:“别!咱们以后别再有什么联系最好!我找我的大姐,找回来也不去与你们攀什么亲戚。你们也当没有我们就好了。说这么些,是谢你为我引荐同乡。”
陈萌道:“为什么要尽快了结龚案?难道管氏还?”
祝缨道:“大理寺里虽然有碎嘴子,郑大人还是有分寸的。不是因为这个,我不能明说,你跟陈相公说,他肯定能知道。”
陈萌还想问,王云鹤已经开完了四份条子,一一晾干了墨迹,各人领了各人的那一份,各自还家。祝缨道:“下官先把烧埋钱留下。”要去跟京兆衙门兑烧埋钱,她身上现在带的零钱也多了,摸摸钱袋,身上的钱还够。
陈萌等人匆匆离去,陈萌一回家就去向陈相公禀告。陈相公已知此事,阴着脸踱步。他这一晚还得照常见客,装得没事人一般,其实已里已经恼得狠了。陈萌回来,低声将事情说了,陈相公长叹一声:“不愧是王云鹤啊!”
又训儿子:“你怎么又……”
陈萌忙说:“儿想好了,等下就去见舅舅,陈说利害,姨母不能再居住在城内生事了,择一僻静别庄,静养去吧。”
陈相公道:“还留着?”
陈萌道:“她都到庄子上了……”
陈相公点了点头,陈萌又说:“那个,祝三请爹进言,早日了结龚案。又说不是因为管氏再说出什么来。”
陈相公想了一下,说:“你要是这么明白就好了。”
“咦?”
“王婆子都知道,要盖住香疤,就要在香疤上咬个牙印儿。这是让我咬牙印儿去呢!这个小子,你以后不要得罪他。”陈相看了儿子一眼,心道,要么就让他彻底翻不了身,要么就不要得罪。可惜你弄不过他,还是让他不要得罪人好。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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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边,祝缨不知道自己在陈相心中评价这么高了,她兑完了钱,又额外拿出一点钱来给班头:“骨灰坛子弄个结实点儿的。”
班头也神秘兮兮地道:“放心,不会让她逃出来的!”
害!他信了祝缨的鬼话,以为真的是要镇压厉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