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镜子里、琉璃后、清水下,是一双双眼睛,一只只手,他们有许多人,许许多多人,用狂热又兴奋的眼神,死死盯着傅长陵。
他们有着傅长陵熟悉的红瞳,这是业狱魔修的象征,而这冲天而起的阴郁之气,也是傅长陵打过无数次交道的业狱魔气。
他头脑一片空白,隐约之间,脑海中回荡起一些遥远的声音。
“听说了吗,鸿蒙天宫那个秦衍,得罪了金光寺,被钉在金光寺的浮屠墙上了。六十四根入骨钉,要活活钉上一年呢!”
“你说秦衍为什么要杀了他师父?不就是嫉恨呗,当年他打开了业狱气脉的封印,被他师父知道了,送到了金光寺去受刑,所以他就记恨上了。”
“秦衍这人,丧心病狂,开了业狱就罢了,被罚了还怀恨在心,弑师叛宗,鸿蒙天宫那场火烧了三天三夜,也不知道这人下了地狱,还有没有脸面见他的师长。”
……
那是很久以前的记忆了,遥远到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竟然还有这些记忆。
可想起来时,他就清楚记得,自己是怎样同那些人议论着当年的秦衍的。
他的心忽地抽痛起来。心魔欢叫了一声,便窜入了他的身体。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地,眼前的阵法仿佛就变成了当年金光寺的浮屠墙,秦衍被钉在墙上,一双眼睛无悲无喜,静静看着他,一言不发。
秦衍会一剑春生,晏明用的也是一剑春生。
秦衍用的是白玉剑,晏明放在他手心的也是一把白玉剑。
秦衍道号岁晏,晏明名为晏明。
秦衍被钉在浮屠墙上的时间,刚好就是他们出密境之后。晏明送来那朵往生花,又是在秦衍下金光寺之后。
他该想到的。
他早该想到的……
当年秦衍为什么会受刑于金光寺,是因为他就是晏明。
是他和自己开了璇玑密境的封印,璇玑密境属于金光寺,所以秦衍上金光寺领罪。
可璇玑密境不仅是一个密境,还是业狱气脉所在之处,于是秦衍领了开璇玑密境的罪,也就背上了私开业狱的罪名。
但业狱封印是他傅长陵开的!
他开了业狱,可过去四十年,秦衍却选择了一人抵罪,哪怕到死,他筋脉尽断、金丹俱毁、双眼失明、识海坍塌,在审命台前被众人唾弃,千刀万剐,他都从未对这往事,提过只字片语。
傅长陵觉得自己几乎无法呼吸,他明明该觉得疼,却又不知道怎么,仿佛是被人按在了水里,一切麻木又茫然。
他捏紧了自己的袖子,死死盯着面前的阵法。
那水面之下,是一双双贪婪又狂热的眼睛。
是他开的业狱。
苏问机说得没错,他入璇玑密境,就会毁了云泽。
可笑他不信,他竟然不信。
当年是他破坏的璇玑密境,是他打开业狱气脉第一个封印!
可他却一直说秦衍是云泽罪人,说他丧心病狂,说他活该下了地狱去,在浮屠墙上被钉着忏悔一生!
他记得自己说这些话时秦衍的表情,他惯来是没有情绪的,可却在那一刻,终于有了波澜,而后他长剑挟开山劈地之势砸向他。
他以为秦衍是被自己激怒,可如今他却明白。
那哪里是激怒,那分明是
伤心。
开业狱的是他,毁璇玑密境的是他,可金光寺受刑、为万人唾骂的,却是秦衍。
为什么不告诉他?
傅长陵抬起眼,他看见远处挣扎着起身的秦衍,他忍不住笑出声来,明明眼前一片模糊,可他却是停不下来这笑声。
他觉得荒谬,荒唐,而这荒唐里,填满的却是痛苦和绝望。
他有无数问题想要问那个人。
上一世,为什么什么都不告诉他?
到底瞒了他多少事?到底骗了他多少?
上一世,他到底是什么时候、怎么变成的岁晏魔君?
是谁逼着他,是谁害了他?
十七岁的秦衍啊,是皎皎君子,天上明月,是云泽美玉,当世明珠。
他会在密境中锄强扶弱,会为君子一诺拼上性命,又怎么会为了所谓的业狱功法,弑师害友,背弃宗门,害天下苍生。
可笑他怎么知道得这么晚。
可恨他怎么知道得这么晚!
傅长陵跪在阵法,眼睁睁看着阵法上的纹路逐渐消失。他眼泪落在阵法里,看见一个青年男子怜悯的眼神。
整个璇玑密境开始颤抖,黑雾开始笼罩璇玑密境,灰烬从天而降,纷纷扬扬落在傅长陵的肩头,周边山崩地裂,火光四起,天空一块一块裂开,然后砸到地面上,发出轰隆之声,周边还残存的镇民尖叫着四处跑开,整个世界仿佛走到了尽头,似是末日最后一刻。
吴思思看了看周边,转头同旁边圣尊道:“结束了,你去一旁等着,我同这位小友说几句话。”
“圣尊”恭敬行了个礼,便走到了远处。
吴思思看着傅长陵呆呆盯着那阵法,她半蹲下身来,静静看着傅长陵,眼里带了几分怜悯。
“谢谢你,”她声音里带着歉意,“我也是没有办法的。明修还在里面。”
“他还在里面……”傅长陵抬起头来,死死盯着吴思思,“他为什么在里面,你不知道吗?他不该来云泽,”傅长陵咬紧牙关,大喝出声,“他不该来!”
“所以他就该活在那炼狱里,活一辈子,是吗?”
吴思思嘲讽笑开,傅长陵捏紧了手中清骨扇,他急促喘息着:“是谁布下的阵法?”
“是我。”
吴思思冷漠出声,傅长陵眼里带了讥讽:“就凭你?”
吴思思脸色一变,她正要说什么,也就是那一瞬间,一道华光从秦衍手中猛地飞出,渡劫期剑意铺天盖地而下,将吴思思直接轰出到远处去!
与此同时,傅长陵鲜血蔓延在十方诛神阵上,阵法骤然大亮,他手中清骨扇直接往唇上行去,可他抬手那一瞬间,便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攀附在他手上,死死拉拽着他。
是心魔!
他在和他争夺着身体的控制权!
傅长陵脑海中无数画面闪过,他额头冷汗涔涔,他的手每一次往前行一点点,都似如拔泰山而起,他唇齿中每一个字吐出,都似如舌搅巨石。
“十……”
也就是在他和心魔交战时,一只手突然握住了他的手。
那人的手又稳又凉,傅长陵心头一惊,他猛地抬头,便看见秦衍在他对面,握着他的手,单膝触地,半蹲着身子,静静注视着他。
他的剑在他另一只手上,剑尖指在地面,剑阵开在他们两脚下,带着蓝色光芒的风盘旋卷在他们周边,吹得他染了血的白色广袖猎猎作响。
他握着傅长陵的手,手上用力,帮着傅长陵将他的清骨扇一寸一寸抵在他的唇边,清骨扇接触到他柔软的唇地瞬间,最外侧扇骨上复杂的纹路瞬间亮了起来,也就是那一刻,心魔尖叫了一声,便被彻底弹了出来!
傅长陵看着对方的眼睛。
那人的眼睛像冰,像雪,像一汪清潭,倒映着他的本真。
坚定又执着,似如夜里明灯。
他将他从纷乱的过往中拖出,将他从绝望中拉起,让他保持着清醒和冷静。
“十方诸神,听我号令。”傅长陵每一个字出来,就化做金色的字朝着阵法冲去。
他另一只手死死抓着聚灵塔,整个璇玑密境灵气化作漩涡进入聚灵塔中,而后一路输送到傅长陵身体之中。
“无知小儿!”
空中传来一声暴喝,旋即一道化神期剑光朝着两人疾驰而来,秦衍剑阵之上华光大绽,他捏紧了傅长陵的手,只道:“我在。”
而后那剑光狠狠撞上秦衍剑阵,秦衍一口血呕了出来,傅长陵反手一把握紧了他的手,唇齿推开所有阻碍着他说话的阻力,咬牙出声:“天地应我,灭!”
话音刚落,法阵华光冲天而去,他身上灵气磅礴向周边横扫而过,所过之处,活物皆成飞灰。
旁边心魔死死抓在地面上,手指都抠出血来,他幻化成了傅长陵父亲的面容,痛呼出声:“长陵!救我!长陵!”
“看着我。”
秦衍在傅长陵眼神涣散前一刻开口,他的声音瞬间惊醒了傅长陵,傅长陵看着面前的秦衍,只听他再重复了一遍:“只看着我。”
他看着他,那一刻,他的眼睛被这个人占满。
旁边心魔哭着叫他:“长陵,救我,救我好不好?救我啊啊啊啊!!!”
罡风卷席去,心魔身躯最后一点也化作粉尘被罡风卷走。
等风停下来那一瞬间,秦衍终于再也支撑不住,直直倒向傅长陵。
傅长陵忙抬手将人揽在怀里,而后喘息着环顾四周。
傅长陵金丹已经逼近极限,哪怕上一世再多的经验,也扛不住如此巨大的消耗。
周边已经被清理干净,只有面前已经完破开、正在慢慢消融的封印里,还不停探出苍白的手来。
他看到无数魔修正奋力试图爬出来,而封印也要快消失不见,他咬了咬牙,凭着最后一点灵力,抬手在那阵法之上迅速加了几个符咒。
最后一个符咒落下的瞬间,他察觉腹中一阵剧痛,他撑着用手在阵法上一旋,化作璇玑密境出阵阵法之后,便抱着秦衍直直倒了进去。
狂风卷席在他们两人周遭,似如当年他们分开之时。只是这一次傅长陵死死抱住了他,他没松手。
他在狂风中看着面前人,对方闭着眼睛,一如他最后被烈火点燃前一刻那样。
傅长陵死死抱紧他,那一刻,他终于感觉到那迟来的伤悲铺天盖地而来。
他眼泪扑簌落到这个人身上,他有那么多话想说,那么多话想问,可是在出口前一瞬,却清晰知道。
这个人回答不了。
这不是当年的晏明,他的对不起,他接不住,他的为什么,他答不了。
两人一路急坠而下,光线逐渐明亮起来后,两人重重撞到了地上。
傅长陵垫在下面,秦衍整个人压上来,让他闷哼了一声。他来不及休息,便连忙翻身而起,一面给秦衍喂药,一面警惕打量着四周。
他们是从上官山庄入的璇玑密境,此刻出来,也是上官山庄。
傅长陵本担心无尸罗等妖物还会留在原地等他们,可他神识扫过后,便察觉了浓重的剑意,当今天下能有这般剑意的,只有一个人,那便是秦衍的师父,鸿蒙天宫宫主,江夜白。
江夜白的剑意在这里,他自然已经来过,无尸罗这些东西,应该都被他清理干净。江夜白身为鸿蒙天宫宫主,可能等不了秦衍这么久,但也一定派了鸿蒙天宫的人在这里等候。
傅长陵想明白,他忙掏了秦衍鸿蒙天宫联系所用的玉牌出来,忍着疼将灵力灌注进去,喘息着同对面道:“云羽,我和你师兄在上官山庄,他受伤了,你快来。”
说完,他的灵力支撑不住,连对方回复都听不到,声音便散开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