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道理若他早些明白……若他早点明白……
桓衡逼着自己不去想这些如果,他绷紧了身体,听上方人无奈说一句:“若需对峙,你要如何呢?”
“自然是,”他身体摇摇欲坠:“该如何,就如何。”
蔚岚没说话,她含笑垂眸。
她二十多岁的时候,也是这样看待这个世界的。以为一切都能恩怨分明。以为只要和对方说了恩断义绝,就一切可以了结。
等她四十多岁的时候,她便明白,这样的想法何其幼稚。
人之所以是人,就在于他们有着遮掩变化多端的情绪,这些情绪如透明的丝线,缠绕在这个世界方方寸寸。人从来不是机器,感情说斩就斩,说断就断。
她知道,所以她再不作出这伤人伤己的许诺。
“阿衡,”她终于开口:“你终究还是太年轻。”
“我不是!”桓衡大喝出声,猛地放开了她的手,怒道:“蔚岚你看清楚,我马上要到弱冠之年,我是桓家的家主,是北方三州六十万军的统帅,我再不是当年跟在你身后那个少年!”
“你休再要,”他红着眼眶,让他的话都变得格外软弱下来:“你休再要,说这样的话。”
他喜欢别人说他太年轻,他太过憎恨“年轻”这样的形容。
这个形容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他到底是怎么失去自己最重要的东西的。
可是他却不得不承认,在蔚岚每一次提及这件事的时候,都在预示着,他又做了怎样幼稚的事。
这一生,她都在徐徐缓缓教导他。
他想追上她的步伐,他总希望能成为她心里真正期望那个桓衡,可每次他以为自己做到的时候,对方就会悠然叹息——阿衡,你还是太年轻。
那么到底怎么样,他才做得对的?
要怎么样,他才能和她、和谢子臣一样,不再被她叹息说出这句话来。
他想拉开那窗帘,想嘶吼着问出这句话来。可是他又怕她发现自己这狼狈的心思,这样小心翼翼,追着她脚步的心思。
他捏紧拳头站在一旁,蔚岚却仿佛是读出他的心思,慢慢道:“阿衡,每一个人的长大,都是要经历很漫长的时光,失去、拥有、打磨,你只需要记得,再聪明的人,终究不过是人而已。”
“抵不住欲望,藏不住黑暗,有感情,会难过,哪怕是痛哭流涕,这都没什么狼狈或者难以面对。阿衡,”
她掀起帘子,露出那美丽的面容。
三年不见,她眉目精致得越发像个女子,可一生疏朗坦荡之气,让她有种混合于男女之间惊人的美丽。
她凝视着桓衡,他如今已是一个成年男子的模样,线条刚毅俊朗,眉目深邃,五官立体,将年少时那份漂亮彻底张扬开来。
他愣愣看着她,感觉内心怦然而动,听她慢慢道:“顺心而去,等到你把所有的路走过,你自然会明白,自己该走到哪里去。在此之前,我对你说再多的道理,你也不会明白。”
“多少言语,都抵不上你自己把路走上一遍。”
“那要是,我伤害了你呢?”
他苦涩出声,蔚岚笑了笑:“若这真的是你的路,这也是免不了的。难道我同你说不要伤害我,你就不会了吗?”
“阿衡,每个人做出的选择,都是他骨子里所选的,只有在被伤害之后,他才会真的明白自己错了。我当年同你说了那么多遍,只有遇到爱的人,才能去做那些事,你又听过我的吗?”
“如今你后悔,也不过是因为,在你随意做下决断同唐莫在一起、囚禁我之后,彻底失去了我,这才觉得自己做错了而已。”
“阿衡,”蔚岚轻笑起来:“有些人注定是无法拥有的,早或晚,你终究会放手。”
桓衡没有说话,他近乎贪婪注视着面前人的容颜。许久后,他终于闭上眼睛。
再舍不得,终于还是有回去的时候。
“阿岚,若你说的真的是对的,那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荆州给你,你我两不亏欠,我给你三年时间。”
“三年后,”他冷然睁眼:“阿岚,我再不会留什么情面。”
蔚岚一时不知如何言语,谢子臣掐着时辰走了进来,双手拢在袖间,意态风流。
他上下打量了桓衡一眼,淡道:“说完了?”
不等桓衡说话,谢子臣便干脆道:“说完了赶紧滚,这是我家。”
桓衡转身就走,本来他是不想给谢子臣说这句话的机会的,谁知道谢子臣嘴太快。
桓衡往外走的时候,魏华转头对蔚岚笑了笑,用口型道:“恭喜。”
而后留下一封信,便追着桓衡上去。
两人走了之后,谢子臣眼里的冰霜瞬间化了。他坐在床边,让蔚岚整个人像没骨头一样靠在自己身上,同旁人招了招手,让人把魏华的信拿了上来。
“还疼吗?”谢子臣问得温和,蔚岚懒洋洋躺在他身上,觉得这个人形枕头格外舒适:“疼也不怎么疼,就是好不容易休沐,我犯个懒。”
谢子臣拆了信,交到她手里,梳理着她柔软的发,温和道:“教训桓衡了?”
“我怎会教训他?”蔚岚满不在意道:“他在我心里,毕竟也只是个孩子罢了。”
“难过吗?”谢子臣语调温和,蔚岚没有听出任何不满,她扫着信,漫不经心道:“难过什么?”
“当年在北方的时候,难过吗?”
蔚岚没说话,她想起那一晚上来。
怎么会不难过呢?
只是她和桓衡不一样,她年纪大了,忍耐惯了,不喜欢把所有悲伤喜悦都摆在脸上。
于是她也不过是站在那门口,任小雨浸湿衣衫,然后在那人开门的瞬间,微微一笑,转身离开。而后大病不起,如此而已。
“其实有时候我想,”蔚岚慢慢道:“如果我与他是在一个对的时间相遇,或许也没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