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然是觉得王曦说得极有道理,可他却也无法同王曦明着言说他心中那些阴暗的心思。他阴暗不堪的一面,向来也只在同样阴暗的谢子臣面前展现。就像当年谢子臣投奔他时说的那样,他身边也只有他,能够去做那些不能告知他人的事。
苏白一时进退维艰,看着王曦恳求的神色,苏白艰难道:“好吧……朕会同谢爱卿说的。”
“谢陛下!”王曦立刻叩首,激动道:“陛下真乃圣君,必能带我大楚如秦如日中天,一统天下,比汉昌盛不衰,万古千秋!”
苏白听着王曦的奉承,面色不大好看,点了点头,让人送王曦出宫去。王曦刚一出门,苏白便将手里的杯子狠狠砸到了地上,宫人们谁都不敢说话,苏白阴着脸,一言不发。
第二日早朝时,谢子臣将所有资料准备好后,直接出列来,然后同苏城道:“三皇子谋逆一案,如今已彻查清楚,人证物证俱在,臣提请明日公开判审,求陛下准许!”
苏白听着谢子臣的话,露出迟疑的表情来,有些犹豫道:“不知谢爱卿是打算如何判决此案?”
“死罪难免,”谢子臣淡然开口:“臣今日正要与大理寺卿商议,具体应该处以怎样的极刑。”
凌迟、分尸、斩首、白绫、灭三族、灭九族,不同的罪,自然是有不同的死法。然而死罪难免,自然是已经说明白了他的意思。王曦面色一沉,将目光落到苏白身上,苏白自然是感受到了王曦的目光,有些为难道:“谢爱卿,朕刚刚登基,如此妄造杀孽,不大好吧……”
“陛下,”谢子臣皱了皱眉头,似乎是有些不满,冷声道:“陛下宅心仁厚,乃万民之福。可朝廷自有朝廷的法度,陛下刚刚登基,这些人是什么罪,律法上如何写,便该如何做。若陛下因为心中慈善便网开一面,这又是将律法的尊严看在何处?”
这话让苏白面色不大好看,他将目光落在王曦身上,拼命给王曦使着眼色,王曦立刻出列来,同谢子臣争论道:“可律法无情,人皆有情,就算要依照律法,也应在情理之内。人有功有过,谢大人只论罪过不论功劳,一律处死,这不大合适吧?”
“谋逆这样抄家灭族的死罪,你同我谈什么情理?”谢子臣冷冷扫过去,淡道:“至于立功,我与左大人自会考虑,至少会让他死的体面一些。”
“谢子臣!”听到这样的话,王曦不免有些愤怒:“陛下刚刚登基,你便要造如此杀孽,不怕天下人议论陛下残暴吗?!”
“在下固然怕他人议论陛下残暴,可再下更怕他人藐视陛下权威!若连谋逆之人、连背主之臣都可以饶恕,他们又如何会尊敬陛下,如何会对君权有畏惧之心!”
“以畏惧之心赢天下臣民之心,这与暴君何异?!”
王曦提高了声音:“谢子臣,你这是要毁掉陛下的名声吗?!以臣民惧怕治世,你要史官如何书写你?!”
“有赏有罚,赏罚清明,这才算是一个好的国家,好的体制,王大人,你一味要求陛下宽厚仁德,就不怕他人以为陛下软弱可欺吗?!”
“陛下!”王曦抬头看着苏白,眼中全是祈求之色,苏白有些艰难转过来脸去,好似为难道:“谢爱卿,此事王爱卿说得也不无道理……”
“陛下,”谢子臣打断了苏白的话,将头上玉冠拆卸下来,放在手边,跪在了地上,面色平淡道:“陛下既然将此案交给了臣,那便是相信臣的能力,臣必当不偏不倚,按照律法行事,绝不会有乱纪之行。然而律法以内,他人若还要横加干涉,那便是对臣能力有疑,既然如此,臣自请告老还乡,还望陛下批准。”
“谢爱卿……”苏白有些头疼,拉长了声音道:“朕不是不信任你……”
“陛下,朝廷既然定下规矩,就应该按照规矩办事,否则朝令夕改,又怎能服众?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此案之中,原刑部尚书林澈与王大人牵连颇深,臣不免怀疑王大人是想以名逼迫陛下,以谋求自己私欲,为救林大人徇私枉法。故臣请陛下批准,自今日起,王大人不得牵扯此案分毫,应自行避退。”
“谢子臣,你血口喷人!”
王曦心知今日局势不好,咬牙出声,谢子臣面色不改,片刻后,一行人站出来,全是谢子臣手下提拔的人,一个个跪在谢子臣身后道:“臣附议。”
“臣附议。”
朝中顿时跪了一片,另一大片人静静站着,打量着蔚岚和王曦的神色。蔚岚仿佛是什么都没听见一般,静静站着,目不斜视,王曦冷冷看着谢子臣,一言不发。
苏白为难看了众人一眼,随后道:“那……就按谢大人的意思办吧。”
王曦还想说什么,正要出列,蔚岚一把拉住了他。
“稍安勿躁。”
蔚岚神色平稳。王曦心里瞬间稳了下来,也不多言,站在蔚岚身后,捏着笏板,等着早朝下朝。
下朝之后,王曦立刻道:“阿岚,要怎么做?”
“别着急,”蔚岚面色平淡:“让我想一想,我会救人的,你放心。”
王曦听了蔚岚的话,却还是有些不安。
蔚岚其实脑子也有些乱,拍了拍王曦的手,便走了。
看着蔚岚的样子,王曦左思右想,还是朝着谢子臣追了上去。
这种关键时候,能多做一点,就多做一点,他向来是个抓住机会的人。他知道蔚岚要救的不是林澈,蔚岚说让他放心,可要救的,未必就是林澈。
他追着谢子臣上去,拉扯住谢子臣,压低了声音道:“谢大人,我有事同你相商。”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事,”谢子臣淡然开口:“可是已经定下的事,我不会改。如果只是为了你那点私情,你不必再同我说了。”
说完,谢子臣便打算上马车,王曦气恼,一把抓住了他,怒道:“谢子臣,你当真要如此绝情吗?!”
“王曦,”谢子臣抬起眼皮,漠然道:“这句话,当初林澈把你逼得从镇国公府出逃的时候,你怎么就不问问他?好了伤疤忘了疼,我看你是昏了头。”
“我不是昏了头,谢子臣,我只是觉得,人死了没什么意义,你恨他也好,气恼也罢,他活着至少能赎罪,你让他死了又有什么用?”
“恨他?”谢子臣摇了摇头:“王曦,我并不恨他。只是我管了这个案子,他做的事该死,他死了好处更多,所以他要死。可是他或者不死,对我来说没有多大意义。”
“那你为何一定要他死?!”
王曦暴怒出声。
谢子臣静静看着他,许久后,反问:“他不该死?”
王曦语塞,谢子臣拂开他的手,上了马车。王曦捏紧拳头,冷声道:“谢子臣,若你帮我这一次,我王曦这辈子感激你的大恩大德。”
这话是承诺,却也是威胁。谢子臣顿了顿,没有说话,直接离开。
谢铜有些担忧道:“公子,我们这样激怒王公子没事吧?他毕竟也是王家嫡子……”
“我如今,还需要在意嫡庶之分吗?”
谢子臣淡然开口:“别担心,我和王曦,本也不需要什么情谊。”
不是每个人,都会成为他谢子臣的盟友。王曦这样的人,携手扶着太子上位以后,他们就不可能再是朋友了。
他想要林澈死吗?
他不是想要林澈死,他是想要一份公道。同窗那么久,认识那么久,他谢子臣的心又不是铁做的,多多少少会有那么些眷恋和柔软。他给过林澈信任,甚至将他一度当过自己人,当过朋友,可林澈说捅刀就捅刀,又在意过他们分毫吗?
林澈是人,嵇韶就不是?
他不是王曦,对林澈没有那么独特深厚的感情;他也不是蔚岚,为了大局给过苏城承诺。他无牵无挂,林澈该死,大家都下不去手,他来,又怎样?
马车摇摇晃晃离开。王曦看着谢子臣的背影,捏紧了拳头,最后还是转身去了宫里。刚到内宫,便被苏白身边的侍从拦住了,那侍从有些尴尬道:“王公子,陛下说了,这事儿他管不了,您还是去求谢子臣吧。”
直接连门都没让他进,王曦便知道了苏白的意思。
他想了想,又回了王府,找到父亲说了此事,王丞相听完以后,便直接道:“林家的事你不要管了,你再多嘴一句,这个月你都别想出家门。”
王曦又出去,各路能帮得上忙的朋友都想去找一找,结果所有人似乎都知道他今日会来做什么,统统称病不见。
这是王曦这辈子觉得最无力的一次,他没有地方可以去了,便到了天牢。
来到天牢里,林澈就坐在牢房中,静静看着牢房的砖瓦。他仿佛还是小时候的样子,平静又羞涩,看见王曦进来,他笑了笑道:“我最近写了几幅字,你来帮我看看?”
王曦没有说话。面前的年轻人,他很快就要到弱冠之年,生命却就要戛然而止于此时。
所有人都怪他,都说他该死,连王曦自己也觉得,如果不是林澈,他大概也是要觉得这个人是要死的。
可是这是林澈啊。
这是他从小看到大,是他从小护到大。是帮他写过无数次作业,陪他打过群架,跟着他爬过狗洞,看过他王七公子所有狼狈的模样的好兄弟。
他还记得小时候曾经问他:“阿澈有什么心愿吗?”
这个孩子正在认真帮他抄书,听他的问题,皱起眉头。
“心愿吗?”
幼年的林澈想了想,然后抬起头来,认真道:“我希望阿曦能不被夫子再罚抄书了。”
“不是啦,是问你,长大以后想做什么。”
“想做什么?”林澈认真思索,而后笑了起来:“我想当最大的官,这样就能保护阿曦不受人欺负了。”
“傻,我是王家的嫡子,谁能欺负我?”王曦斜躺在地上,吃着葡萄道:“还是我保护你吧,傻阿澈。”
他以为他是王家嫡子,他以为他出身名门,就能保护住自己想要保护的人。
可是这一日他终于明白,原来除了王家嫡子,他一无所有。
他护不住他,他只能看着自己最好的兄弟被人讨论着,到底要用哪一种死刑,更为妥当。
他终于无法撑住,跪倒在牢笼前,面对着里面平静温和的人,捂住自己的脸,匍匐在地,嚎哭出声。
“阿澈……”他哭出声来:“我想救你的啊,阿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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