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谢子臣带了头,其他与蔚岚交好的人纷纷出了声,都是世家嫡子,当爹的也不好就这么看着,满朝文武当场也就跪了大半。皇帝脸色不打好看,这时候苏城上前来,叹了口气道:“父皇,此案的确不大容易,魏大人毕竟年轻,与儿臣年纪相仿,一时没有办好也是可以理解的,父皇就算了吧?”

苏城开口,便是提醒皇帝,蔚岚也是他的伴读,看在他面子上算了。

他是皇帝最宠爱的儿子,他都开口了,皇帝也不能不给这个面子,但他心里憋着火,怒道:“她就是被你们惯的!她蔚岚的本事朕不清楚?她就是不上心!今天不罚一罚她,她就不知道好歹!”

肯定了她的能力,蔚岚就知道,皇帝这是给了台阶了。

这个案子内中曲折,其实现在朝臣估计也都估量出来了,她就是三皇子的一个弃子,对待她这样的人做的太狠,大家不免心寒,皇帝本来也是不敢做得太过的。但是不罚她,皇帝心中又窝火,于是皇帝怒道:“你自己下去,领二十个板子!”

“陛下!”谢子臣霍然抬头,还要说什么,皇帝不由得对谢子臣如此维护蔚岚有些不满,愤怒道:“怎么,谢御史还觉得朕罚重了?!她在边关呆了那么多年的武将,二十个板子就熬不住?!”

“臣接旨。”

蔚岚见谢子臣还要开口,立刻叩首。

随后便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往外走去。谢子臣跪在地上,捏紧了笏板,旁边王曦不由得有些担忧道:“子臣?”

谢子臣回神,收敛了目光,僵硬着站起身来。

外面传来打板子的声音,皇帝懒洋洋道:“继续吧。”

谢子臣什么都听不到了,他就听着外面的声音,板子打在皮肉上,而那个人一声不吭。

一下,两下,三下。

他们都以为蔚岚是武将出身,该有多么健壮,其实他知道得清楚,她身形纤细瘦弱,你要是握住她的手,便会觉得,像个女人一样。如果没有她的战功,没有她的过去,你根本就不会觉得,这个人能熬过二十板。怕是一个巴掌,就能把这个人打碎了。

谢子臣站在大殿里,恨不得直接冲出去,自己替那个人熬这一顿打。毕竟他底子比她好多了,二十个板子,也不会是什么大事。可是是蔚岚……

谢子臣闭上眼睛,谁的话都听不进去了。

而大殿之外,蔚岚趴在椅子上,紧咬着牙关,一言不发。

庭杖都是直接在大殿外执行的,以示惩戒。蔚岚不是一次被庭杖过,这种不影响大局的事情,她一贯不在意。她如今满脑子想着的就是,皇帝将案子交给了谢子臣,谢子臣到底会不会用心查。如果谢子臣打算息事宁人不用心查,她就得想办法加把火。

庭杖最初是最疼的,那时候反差最大,最敏感,蔚岚觉得疼痛一下一下窜进脑子里,她死活保持着清醒,她怕要是被打昏死过去,在宫里叫了太医来上药,就什么都没完了。

所以她一遍遍提醒自己要清醒,不发出任何声音,以节省体力。

二十个板子打完,她听到收板子的声音,而这个时候也终于下朝了,蔚岚脑子里一片空白,她只是反复提醒着自己,不能昏过去,一定要清醒。

然后她就觉得面前的光被挡住了,她艰难抬头,看见站在自己身前的谢子臣。他手里握着笏板,一身绯红色官袍在风中翻飞张扬。他看着身后血沁暗了官袍的蔚岚,好久后,终于沙哑开口:“为什么?”

为什么要保言澜?

为什么什么都不告诉他?

仿佛是回到了一年多前那个村子里,他以为她死了,拼了命去找她,结果却发现她活得好好的。

他以为他自己靠近了她,可是在她满身是血趴在他面前的时候,他突然发现,原来什么都没变过。

他以为的靠近,他以为的喜欢,他以为的亲密,都只是他以为而已。

也不知道是怎么的,明明是活过了四十年的人,他竟一瞬间觉得,自己仿佛是像一个少年人一样委屈。

可他毕竟不是个少年人了,他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将笏板放进自己的袖子里。

然后他蹲下来,小心翼翼将她打横抱在怀里。

他是跑着出来的,其他朝臣也陆续出来了,王曦见到蔚岚的模样,着急道:“子臣可要帮忙?先叫御医来……”

“我要林夏。”蔚岚果断开口。

她声音很小,仿佛是虚弱极了。谢子臣心里抽疼,朝着王曦摇了摇头道:“我带她回侯府。”

说完,他便抱着她转身,往宫门外走去。

蔚岚靠在谢子臣怀里,听着他的心跳,他很温暖,她觉得有些冷,这么静静靠着,居然忍不住想更靠近他一点。

他的脚步很稳,手臂也很有力气,蔚岚忍不住抬眼看他,这才意识到,这个少年早已经长大了。

她初见他那年,他还是个身形纤细的少年,与她差不多的身个儿,还能被她按在桃花树下轻薄。不知不觉,当年那个少年已经长得这样高大,能够这样稳当的抱着她,从这吃人的皇宫里又稳又快的走出去。

他已经有了青年人最初的模样,下巴上还能看出刮胡子后留下的痕迹。她这么静静注视着他,不由得笑了。

“子臣,”她沙哑开口:“你长大了。”

谢子臣没有回她,低头迎上她的目光。

那样温柔的、赞赏的目光,谢子臣心中微微酸楚,一时也是什么都忘了,下意识便道:“疼不疼?”

问完又觉得多余,二十个板子打下去,怎么会不疼呢?

然而那人却是笑了,摇了摇头道:“算不得什么,不疼。”

听这话,谢子臣却是觉得心里更疼了。如果这都算不上她生命里的疼痛,那么她该多疼过啊。

“阿岚,”他哑声开口:“是我没用。”

如果他还是摄政王,如果他能更强大,他怎么还会容得了别人,当着他的面碰她分毫?

蔚岚将头靠在他的胸口,她觉得有些累了,却还是强撑着精神:“十七岁的御史中丞,已经很厉害了。”

她十七岁的时候,还是个靠着裙带关系上位的混混呢。

谢子臣没说话,他扶着她上了马车,而后道:“我帮你上药吧。”

“不用!”蔚岚一把按住他的手。

谢子臣微微一愣,皱眉道:“这时候,你还犟什么?”

“我体质特殊,”蔚岚按着他的手,沉了眸色:“一般的伤药可能有反作用,要等林夏来。”

“你怎么没同我说过?”谢子臣冷了神色,他的手因愤怒微微颤抖,可他还是克制住了,静静等蔚岚一个答案。然而蔚岚却仿佛是体会不到他的愤怒一般,淡道:“我如今不是同你说了吗?”

“那你的伤口,”谢子臣觉得如今自己要保持几分理智格外困难,可他却还是告知自己,蔚岚有伤,他不能太过,于是他压着火气,慢慢道:“总该处理一下。”

“不用。”蔚岚果断拒绝:“此处没有清洗伤口的地方,也没有换洗的地方,等回去有药一并处理了吧。”

“你这是在同我置气?”

“我有什么气同你置?”蔚岚皱起眉头,抬眼看着谢子臣,仿佛什么都不知道一般:“子臣,是你很奇怪。”

可是她怎么会不知道谢子臣在想什么呢?

她瞒着他谋划这一切,他的气愤,不会比她知道他瞒着她的时候少。

哪怕她并不知道,他具体到底瞒了什么。可她知道,这必然是一件非常重要,应该坦承的事情。

谢子臣知道自己此刻情绪不稳,他不想让蔚岚伤上加伤,蔚岚这么一点,他干脆也就不管,让蔚岚就这么趴在马车里的榻上,给她盖了毯子,便一眼不发坐到了一边。

马车嘎吱嘎吱作响,蔚岚觉得有些困了,她怕自己睡过去,便想通他聊聊天,道:“你没什么想问的?”

“我问了,你又回答?”谢子臣冷声开口:“你如今怕一切都谋划好了,到不知道谢某在你魏世子的布局中,算是颗什么棋子?”

蔚岚笑了笑,却是道:“你猜?”

谢子臣没有言语,片刻后,他慢慢分析道:“你想救言澜,想为永昌侯翻案?”

这一切已经很明显了,王曦肯定是蔚岚指使的,别人猜不到,可谢子臣却是太清楚这批人的关系了。

蔚岚看着谢子臣的模样,眼中满是打量道:“如今这个案子交到谢御史手中,谢御史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谢子臣冷笑出声来:“你不就是想让永昌侯翻案吗?我告诉你,”谢子臣凑到蔚岚面前来,一字一句,冷声道:“想!都!别!想!”

蔚岚看着谢子臣近在咫尺的面容,对这个结果毫不意外。

然而听着谢子臣这么直接告诉她,她心中却不免有了几分愤怒:“谢御史身为御史,面对如此惊天冤案,却是一点触动都没有的吗?”

“蔚岚,”谢子臣冷声开口:“你是那种怀着造福百姓来当官的人吗?大家所求不过权势,我不害人已是很好,可也不意味着我会为了救人牺牲自己。”

“言澜蠢,他要命去换,那是他的事。可我不可能放着自己做蠢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