粟特人在西域人数衆多,影响颇大,便是张伏伽也不得不高看几分,亦且会馆中常年有上百人停留,一旦有事也可以互相照应,先带她在那里暂时躲避,等张伏伽这边梳通了关系,再回家也不迟。
苏樱犹豫了一下,躲避并不是长久之计,然而好汉不吃眼前亏。点点头:“好,多谢康东主。”
康白心下一宽:“那麽我也搬去会馆,与你做个照应。”
有他在,张法成想来也会多几分顾忌,今日收拾一下搬过去,明天一早他便去节度使府拜会张伏伽,婉转提及此事,倒是比转托圆觉又方便些。“我随你回去收拾一下。”
听见苏樱带着歉意的语声:“今晚太晚了,还是明天吧。”
眼下已经是亥时,等她收拾完行装又不知道是什麽时候,康白白日里随着她劳碌了一整天,不好这麽晚了继续叨扰。苏樱又道:“明天一早我去找你。”
康白顿了顿,猜到她心里的顾虑,想说他并不觉得叨扰,到底只是点点头:“好。”
摘下骆驼脖子下的金铃,又伸手将苏樱那匹的金铃也摘了:“今夜千万小心谨慎,要麽我派几个人到你家门前守着吧?”
苏樱很快点头:“好,那就麻烦康东主了。”
康白心里一阵熨帖,她从不扭捏作态,知道情势不对,便大大方方接受他的帮忙,这般洒脱,实在是少见。但也许,也是她愿意与他亲近呢。心跳突然快到了极点,半晌才道:“不必客气。”
四条街叶宅,前门。
裴羁赶到时夜色已深,纳凉的人陆陆续续回家睡了,街角零星还剩下几个小贩不曾收摊,凑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閑话。
越是走近,心悸的感觉越明显,裴羁深吸一口气,蓦地想起白日里在河边时,也是同样怪异的感觉。
“就是那栋。”张用指着不远处一座宅院说道。
裴羁擡眼,是座沙州常见的民居,厚实的夯土墙刷成白色,高处一扇四角小窗,平平的屋顶刷成蓝色,影影绰绰,似乎晾晒着什麽东西。夜风吹来,门前有灰黑的影子随风摇晃,是种的几棵石榴和无花果,果子已经熟透,夹在风里,幽甜的果香,另一边是一架葡萄,青枝绿叶中间,累垂着深紫的果实。
明明只是普通的民居,夹在衆多宅院里根本看不出什麽两样,可为什麽,他只是远远看着,就已经觉得无法呼吸,那枚铜钱也像是着了火,烧得人片刻也不能安宁。
裴羁沉默地看着漆黑一片的窗户,里面是谁?为什麽,他会有如此古怪的感觉?
后门。
苏樱轻着手脚下了骆驼,这里临着一条僻静小巷,白日里就没什麽人,夜里更是万籁俱寂,她特意从后门走,也是防着张法成会在前门堵她。
康白抢先一步跳下骆驼,伸手轻轻在她腕上一搭,她稳稳地从驼背上下来,康白带她站定,立刻松手。指尖残留着她衣服的触感,是那条碎布头拼凑成的斗篷,边缘相接处还能感觉到细腻的针脚。
会不会是她自己缝的?她什麽都会,什麽都做得极好,针线活想必也不在话下。但她这样的女子,自然该超脱一切俗世的羁绊,也未必会留心这些俗务吧。康白漫无目地想着,在夜色中看见苏樱开了锁,向他福身一礼:“康东主,明天见。”
心里猛地一空。到这时候才意识到是要分别了,康白上前一步,无数话翻腾在嘴边,待要说时,又不知该说什麽,到最后只是平平常常一句话:“我把骆驼奴留下给你守门,等我回去再叫几个护卫过来,若是有事,立刻让他们通知我,随便什麽时候都可以。”
“好。”苏樱心里感激着,停在门前目送着他上了骆驼,他慢慢向石牌楼方向走去,没了驼铃响声,只有骆驼的蹄声踩着夜色,嗒嗒地轻响。
“快进屋吧,”阿周低声催促着,“外头冷。”
苏樱转身进屋,身后,康白下意识地回头,看见斗篷的一角在门内一闪,随即大门关上,看不见了。心里空落落的,康白久久望着,将方才碰过她衣袖的手指,拈了又拈。
屋里。呼,阿周吹亮火折子拿过油灯,“别!”苏樱急急止住,啪一下,合上火折子的铜盖。
前门。
小窗内微光一闪,裴羁紧走几步上前,恍惚之间仿佛看见一条人影映上窗纸,那麽熟悉,让人呼吸凝固,眼梢发着热,心跳快得几乎要跳出胸腔,但只是一瞬,微光熄灭,屋里恢複了寂静,也许方才那一下,只是错觉。
但已经够了,如今这难以压抑的强烈熟悉感几乎要让他疯狂。从前他并不相信这些所谓的感应,若是谁说能够感知到另一个人,他只会觉得荒唐可笑,无稽之谈,直到遇见了她,他曾经笃信的一切全都被打破,天翻地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