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了,所以我才有故事可讲。
一路上她不曾告诉我自己的名字,只留下一句“随便你怎麽称呼”。她面无表情地走在前面,就好像邀我做客只是一项必须完成的任务。但我对她毫无惧意,总觉得面前的少女应该不打算把我拖进无人洞穴谋财害命。她目不斜视地避过地上的树根、石块、坑坑洼洼,在这片森林中游刃有余。
半晌她终于开口:“你真是胆大,夜晚来森林深处去探求一个莫名其妙的传说。”
“月亮可不是晚上才有嘛。”
她不再说什麽,只是放慢脚步,向前指出方向:“我们要到了。”
少女的木屋小而精。火炉咕噜噜烧着开水,在寒冷的夜里弥漫着梦幻般的温暖,茶炊也摆着,空气中氤氲着奶制品的淡淡香甜。她给我倒茶,我当好自己的礼貌的客人,大声说谢谢。少女坐在我对面,终于她开口说话了,她说:“给我讲讲吧。”
“什麽?”
“那些人口中的故事,”她黄灿灿的眼睛凝视我,“传言、传说、猜想……无论什麽,给我讲讲吧。”
我是一个合格的讲述者吗?
我不知道,像酒店老板给我讲述故事时那般,我缓缓将故事重述;像酒店里其他旅客一般,我追忆着不同情节里的月亮。我向她描绘漆黑狼人的鬼影,白皑皑的无休无止的雪花,还有神秘的没有名字的男人:他在某人口中是一位法师,而在另一个故事里却是个挥舞着手刃的刀客,甚至还被描述为落难的贵族、逃亡的杀人犯等等。而那轮月亮也命运多舛,它被遮蔽、或是被一口吞下、或是被打碎、或是被融化、或是被变成白雪、宝石、花朵、眼泪。最终的结局总是狼人消失,男人消失,月亮消失。
我是个合格的讲述者吗?
我不知道,但我此时此刻也正在讲述呢。
沉默的少女倒是个合格的倾听者,她自始至终没有打断我,有时略略颔首,眼睛闪烁。当炉子里烧的水被我喝光时,我知道的所有故事版本终于倾吐完毕。
我口干舌燥,平白无故地有些紧张。少女不说话、仍然没有说话、总是在沉思。林中的小木屋静谧得像是被时间疑遗忘的角落,只有风声灌进来,呼呼不停。
少女在想什麽呢?看上去不想要嘲笑那些子五花八门的传说,也不想要和我探讨她认为的月亮的归宿。我在寂静中忐忑不安地坐着等待她沉思,终于少女轻轻擡起头,仓促地笑了,笑声里没有笑意。
她说:“是啊……他打败了怪物,带走了月亮,留下了传说……可为什麽你们连他的名字也不记住呢?”
朋友们,或者说,我的读者们。我现在又要开始叙述另一个版本的故事了——在那位少女讲述给我听后,重新複述给你们。她的故事有着全新、更加曲折的情节,是为我所闻所未闻。
但是,无论如何,那是个故事,我只相信其中的十分之三。
有这麽一个地方,黑夜总比白昼长,月光总比太阳明亮。在某个静谧的月圆之夜,浑身漆黑的婴孩伴着啼哭出生了,她的降生宛如另一种形式的夜晚,带给人惊慌和恐惧。母亲、接生婆、门外焦急等待着的父亲都没有想到,今夜诞生的孩子浑身长满漆黑的绒毛,勉强分辨出一张嘴巴在绒毛中张张合合,嚎啕大哭。父亲在极度的惊惧和痛苦中死去了,母亲则大叫着要扔掉这不详之物,手足无措的接生婆抱着浑身血污的新生儿不知如何是好,无辜的孩子仍然大哭。
那一个夜晚,可怜的婴儿同时失去了自己的母亲、父亲,也失去了人间的关爱。
接生婆将怪孩扔给当地的纯白教会,神父与修女审视她,认为虽然狼人出现在人类社会中是个错误,但也罪不至死。他们决定将其接入救济会。
棉布包裹着她,遮住怪孩怪异的外表,等到第二天太阳升起,救济会的修女们发现棉布里只有一个再正常不过的小婴儿。
这是月圆之夜的诅咒,永远跟随误入人类世界的半狼半人之子。她在救济会中不怎麽平安地长大了。和其他有关跨种族矛盾的故事一样,狼人孩子备受歧视:没人喜欢她,没人爱她。每年的月圆之夜,她都会被锁在禁闭室再一次化为漆黑毛发的狼人,像野兽一般痛苦地嘶吼,救济会的其他小孩都因为这可怕的兽吼而瑟瑟发抖。
在月圆之夜的其他普通日子,尽管她重新变成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同龄孩子也照样加倍讨厌她。狼人是多麽痛苦和悲伤啊,她无数次撕扯自己的头发,期望自己成为一个正常小女孩,她多麽渴望亲情、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