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刘扶光不由一怔,他没看对方那双子虚乌有的眼眸,他只瞧着晏欢身上那些游动不定的可怖眼珠,看到里面除了自卑,还有愤恨、怨毒、不甘……诸多粘稠如漆的情绪,翻腾着酝酿。
他叹了口气,哪怕知道对方说胡话的成分居多,他还是觉得,晏欢当真很可怜。
于是,刘扶光伸出手,在晏欢的发顶上轻轻摸了摸。
“我没有讨厌你,”他说,“放心吧。”
那一刻,晏欢的身子完全僵住了。
嘴上说的情意绵绵,可实际上,他需要极力避免与刘扶光的主动接触。因为这个年轻的修真者就像太阳,像长明灯反射在佛像上的辉光,他愈是靠近,愈是觉得贪欲和杀欲并重,要一同从胸口迸发到喉咙,再滔滔不绝地喷吐出来。
就在刘扶光挨到他的一瞬间,如火的暖意烧遍了晏欢的全身,宛如一块滚烫的铁皮拼图,骤然填补进他心中空缺的部分,使他的全身开始仓皇地发热。
一个早已完全冻僵,被坚冰厚厚覆盖的人,再怎么受到外界的敲击捶打,他身上总是不会有任何感觉的,只有在被火焰烤,被阳光照的时候,坚冰方能慢慢化开,他才会重新体会到与外界互动的感受。
——疼啊。
晏欢心里只剩下唯一一个念头。
——真疼啊,原来疼痛竟是这样的感觉!
他几乎是慌乱失措地躲开那只手,急急忙忙地站起来,然后,他一句话也没有说,便化成一团黑色的雾气,仓促从刘扶光面前散去了。
光芒再度熄灭。
鬼魂形态的刘扶光依旧没有做声,静静地俯瞰着自己的记忆。
刚才发生的,大约是他最开始在龙宫的日子,他至今都不知道,当时的晏欢为什么要躲开自己的手。
……算了,现在再想,又有什么用?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大婚当日,典仪举世瞩目,除了刘扶光的亲眷,更有真仙齐齐来贺。主婚的使者,乃是手握天地至宝姻缘书,人称“月下老人”的真仙,老头须发皆白,胡子直拖到地面,他笑呵呵地望着两人,刘扶光身着华贵的袍服,晏欢的漆黑法衣上,亦显出刺绣的金纹。
他从怀中掏出一根红线,分别系在二人的小指上,只见红光一闪,红线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便是结契了。
老头儿再拿出一支玉笔,用笔头搔了搔头顶,慈爱地说:“我要把你们的名字写在姻缘书上了,写上之后,你们就是天地首肯的道侣。不过,啊,我得先说好,姻缘书只联结姻缘,日后,只要你们中有一方悔婚——无论哪一方,那姻缘书上的名字便要作废,你们就不能再算真正的夫妻啦,明白吗?”
他说得实在大不吉利,哪有在大婚时说这种晦气话的?坐在上面的刘扶光父母,脸差点给听绿了。但真仙毕竟是真仙,行事放浪形骸、不按规矩出牌,都是常事,刘扶光并不介意,不过点点头。而晏欢面上微笑是假,实则早就不耐烦这场闹剧,心里只想把在场的真仙全剥光了皮,血淋淋地倒吊起来是真,更不会在乎这点晦气。
月下老人这才眉开眼笑,道:“那好,我这便开始写了,你们要不要再跟对方说两句吉祥话?”
刘扶光一愣,反应过来,不禁哑然失笑,遂转过头,对晏欢慢慢道:“今赤绳早系……惟愿白首永偕,花好月圆。欣燕尔之,海枯石烂。”
满心杀意,叫这话冲得全盘溃散。晏欢沉默片刻,低声道:“此日桃花灼灼,你我同心同德,宜室宜家。永结鸾俦,共盟鸳蝶。”
“好!”月下老人玉笔一顿,在姻缘书上顿出一个大大的朱砂色墨点,“礼成,从现在开始,你俩就是一对儿了!”
结束了被真仙搞得乱糟糟的婚礼,一人一龙正式进到婚房,开始面对他们真正的难题。
刘扶光:“呃……”
刘扶光挠挠头。
晏欢:“……”
晏欢不说话。
刘扶光想了半天,不知道该怎么跟晏欢开口,半晌,他磕磕巴巴地说:“那个,我们……要睡吗?我的意思是,我俩现在虽然是道侣,但到底是包办婚姻,几个月前才认识,感情似乎培养得不是很够……你能理解我的意思吗,就是、就是……”
晏欢:“……嗯。”
听他这个反应,刘扶光立马惊讶转头,看向晏欢。
“啊,原来你也在紧张!”
晏欢顿了顿,九枚眼目快速在身上游来游去,沉声道:“我没紧张。”
没紧张才怪,晏欢对情|事的态度,比渴了要喝水,生气了要杀人这种事还平淡。他当然非常想将刘扶光狠狠摁在床上,换用另一种方式,彻底地毁了他。可是,对于刘扶光的触碰,他既觉疼到棘手,又下意识想要挨近,再让对方摸摸自己。
一只手尚且有这样的威力,倘若要脱光了抱在一块……他不如直接裸着从龙宫上跳下去,这样还比较快。
刘扶光哈哈地笑了起来,他生来就美,因此做什么表情姿势都好看,从未想过收敛自己的情态,就连笑,也是张开嘴巴,可以让人看到一排洁白牙齿,毫不矫饰的爽朗大笑。
“你早说嘛!反正大家都是第一次结婚,这有什么好遮掩的?”他一下拍在晏欢的肩膀位置,瞧见那些眼珠子全都闷闷不乐地瞥着自己,心里更是笑得开心,“那今天我们就不……呃,行敦伦之礼了,光在床上躺着说说话罢!”
虽然晏欢也暂时不想跟他干那档子事,但刘扶光这么直截了当地否决了跟晏欢同寝的选项,这就让龙神觉得意外了。
难道我这副皮囊还不够诱人?他狐疑地想,还是说,这个小怪胎打小照多了镜子,所以对美色早已有了抵抗之力?
无论如何,新婚的第一晚,他们肩并肩地睡在床上,除了聊天,什么都没做。
刘扶光打开话匣子,为了维持自己伪装的形象,晏欢少不得一并奉陪,最后,倒也聊出了点真格,说了不少动情的私事。
两人面朝床帐,叽叽呱呱,龙宫的婚房不分昼夜,他们说得兴起,从小时候的往事,一直聊到修行问天的心得,竟天花乱坠、口吐禅锋,小小的辩了一场论道之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