赞西佩默然了很久。
“你的心胸与晴天的海面一样宽阔,”她说,“这是我所不能及的。”
神造之物,其实并没有道德观念。
众神赐予赞西佩随机应变的智慧、醉酒的勇气、绝佳的艺术资质,以及魅惑迷人的媚态,只是不曾给她扬善抑恶的心。本质上说,赞西佩与潘多拉一样,都是为了做不道德的事而来的。
潘多拉辜负了热情款待她的人类众生,毫不犹豫地打开了灾祸的魔盒;赞西佩亦要在这里拆散一对有情人,断绝厄喀德纳因为感知幸福,从而升起的对美好的向往,断绝魔神反叛的一切可能。
所以,即便谢凝如此宽容善良地对待她,赞西佩仍然不会为自己的行为与目的生出一丝一毫的羞愧之情。只有一点变故,连她的造物主们也未曾料到。
雅典娜给她变通的聪慧,原是为了增加她在蛇魔手中活下来的概率,毕竟,诱惑一位古老魔神,比潘多拉的任务还要难逾百倍。但谢凝的言论,无疑使赞西佩很快意识到了一件事——她还有选择的余地。
“我有的选,”赞西佩若有所思地说,“但实际上,我是没有选择的啊,多洛斯。在这里,你即为我仁慈的主人翁,你为何要把虚无缥缈的妄想注入我的心胸呢?我真正的主人,乃是高天与圣山之上的众神,我又怎么能胆大包天地忤逆祂们的命令,转身就走,不顾一切?那样,我必然要被司雷电者击打得粉身碎骨,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谢凝“啧”了一声。
“幸福的人,用童年治愈一生,不幸的人,用一生治愈童年,你有没有听过这句话?哦,没有,那我说,这句话讲的是……嗯,原生家庭,很重要!”
看到赞西佩露出困惑的眼神,谢凝大言不惭地开始给她胡掰:“你看,神创造你,神是你的父母。有问题吗?”
赞西佩:“你可以这样断言。”
“一个人,是没法选择自己的父母的。有问题吗?”
赞西佩:“是的,孩童自然不能选择他们要在哪位母亲的怀抱中出生。”
“那神在创造你之前,有没有问过你的意见?没有吧。既然他们未经你的允许,让你诞生,那这就是个畸形的、不健康的原生家庭。他们要求你做的事,你也没必要,一定得遵从他们啊?”
听了现代人大逆不道的发言,赞西佩花容失色,美目圆睁:“切勿说出这样罪恶的言语呀,你这话,就像老鹰生来是为了被鸽子追击,老虎亦为羊群奴役一样,若要被众神听见,祂们必然要设法将你毁灭!”
她的心脏砰砰直跳,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听到这种惊世骇俗之语的震撼。赞西佩紧张地四下探看,尽管她心里知道,厄喀德纳在这里设置了遮蔽神明眼目的浓雾,她仍然止不住地为此感到惊慌。
“我们还是说点别的罢,”她急忙转换了话题,“你与厄喀德纳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在我看来,你们分明是一对相恋的爱侣,祂不爱你的话,是不会为了你惩治那些妖魔的同胞的。”
……你们这都是打哪儿来的八卦?
谢凝叹了口气,他没多说什么,只是含糊道:“我没有答应他,我不能。”
“啊,”赞西佩理解地点头,“我明白了。女神雅典娜对我说过,你的亲缘尚未断绝,你是不会在这里久留的。”
谢凝心里很不舒服,打心眼里,他看不起那些神的决策。因为他是人类,有着“不可控的贪欲”,他们就开始杞人忧天,担心厄喀德纳会被自己挑唆起来,再次燃起反叛攻打奥林匹斯山的渴望,还搞出了美人计版本的特洛伊木马,送个二号潘多拉,到地宫来挑拨离间他跟厄喀德纳的感情。
幸亏谢凝是个受过开明教育的现代人,观点与作风都与这个时代截然不同,厄喀德纳又傻乎乎的一根筋,要不然,还真有可能叫奥林匹斯神得逞。
他委实想对那些神说,你那个破永生有什么好惦记的?你要说可以直接把我变成画画小天才,我或许还能眼馋一下。
“我和他……很难有结果,”谢凝说,“与其这样,别做出承诺更好。”
谢凝非常喜欢猫猫狗狗,但在大街上见了流浪的小动物,他很少上去招惹抚摸。他心里清楚,爱抚是没有成本的,街头随手施予的温情更是不值钱的,他不能看见那些瘦骨嶙峋的小狗,因为他随便地摸一摸头、喂一根火腿肠,就充满期盼地跟在他身后,执着地摇着尾巴,等待这个人类可以带它们回家,给它们一个遮风挡雨的屋檐,三餐稳定的热饭,以及爱。
谢凝的心太软了,少有的几次,他快步走开,又忍不住回头看那些脏兮兮的流浪狗,他看它们慢慢停止跟随,最后站在原地,只用一双眼睛愣愣地望着他。那时候他年纪小,再回头,走不出太远,谢凝就在大街上哭开了,像是一脚踢开了一颗真心,他自己的心也跟着脆弱地发疼。
“可……”
赞西佩张开嘴,她刚刚说了一个字,谢凝就抬起头,将食指放在嘴唇上,“嘘”了一声。
头顶的岩壁发出窸窸窣窣的鬼祟细响,谢凝听着无比耳熟。他沉默了一会,出声问道:“厄喀德纳,是你在偷听吗?”
声音骤然停了,片刻后,厄喀德纳气哼哼地用尾巴拍了一下岩壁,很大声地游开了。
谢凝忍不住笑了起来,不知何故,他对感知厄喀德纳这件事,有着自己的独一套手段。不管厄喀德纳是藏在黑暗里,潜在密室内,还是什么也不做,只用他的神力偷听,谢凝都能察觉到。这有效地制止了魔神的窥探欲——他一星期只见赞西佩三次,一次不超过两小时,就这样,厄喀德纳依然要嫉恨得发疯。
他离开了蛇魔的视线,厄喀德纳就在王座上颠来倒去,四处乱挂,对仆从的处罚也异常严苛。平日里可以宽容放过的小事,现在全成了不可饶恕的大错。
他非要把地宫搅得凄风苦雨、不得安生,一直等到谢凝回来,他才重新眉开眼笑,恢复成心满意足的和气样子。
“好了,他走了,”他笑着说,“我们说点别的。你上次讲,你的天赋……”
得了他的准许,赞西佩才敢开口:“啊,是的,天赋。请你告诉我,你在作画时,会对艺术产生什么样的联想?在讲述一个故事时,你会苦恼吗,因为你不知该如何表现它?”
“我会,”谢凝诚实地坦白,“比如在颜色上的选择,在我还是初学者时,我会对上色,感到茫然。因为颜色太多了,不知道什么样的搭配会好,只能一次次尝试,就好像……像在大海里扑腾,选一滴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