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乌托邦(二十四)

他与它 莲鹤夫人 5914 字 2022-09-03

渐渐的,很多事情的发展,都越来越超出了顾星桥的控制范围。

从某一天起,天渊不再像之前那样,刻意地贴近顾星桥的身体,让他的占有欲在日常生活中袒露无疑。

与之相反的,他的行为举止重新回归了先前克制有礼的程度,并且,他养成了赠送肖像画的习惯。

顾星桥在铜版印刷的薄脆纸面中拾起了第一张,细细的墨黑色,涂抹柔软的碳素粒子也在画师手下变成了冷硬锋利的线条。机械生命无所谓什么技艺和风格,他只是用精准到分毫不差的笔触,拍照般复述了顾星桥的侧脸。

战舰的灯光冰冷,画里的青年望着不知名的前方,神情放松,嘴唇微启,平静中带着习惯性的凛然,发丝在皮肤上投下虚晃的阴影。

肖像画是很特殊的礼物,倘若赠予者是一位陌生人——比如街头突然兴起,用你的形象作画的画师,又或者画廊里素不相识的艺术家,那么被赠予者不但不会觉得尴尬,反而会觉得十分荣幸;可赠予者要是熟人,而且还是试图跟你发展出暧昧关系的熟人……

这样一份礼物,无异于不言自明的告白。

顾星桥有点懵。

“创作是主观意识对客观世界的投射,也是智慧生命感性情绪的具象化,”天渊说,“也是我正在贴近人性一面的尝试。虽然这对我来说,更像是浪费时间的措施,但是一想到你,我手中的笔似乎就自发地动起来了。”

——然而,天渊用他那中平直陈述的口吻,坦然自若的态度,把赠画的暧昧情愫,变成了天经地义一样的东西。

顾星桥想了一会,他看不出这事的危害,也找不出什么反对的理由,那就随天渊去吧。

得到了他默认的准许,滔滔不绝的画作,就像一条没有源头,也没有终点的河,朝他环绕了过来。

有时候,它画在大理石纹路的珍贵饰纸上,精工细作,贴着金箔的花样,浓郁且多情地妆点着画中人的眉眼;有时它的载体是一张古老的胶片纸,便如真的照片一样,将人物模拟得纤毫毕现;有时顾星桥在画里微笑,有时他在画里沉思、吃饭、喝水睡觉,有时他持着武器,随意掸掉衣袖上滞留的狗毛……

画一幅幅地送,顾星桥一幅幅地看,他觉察出了一些令自己如芒在背的事物。

……太多了。

不仅太多了,而且太细了。

天渊的赠画完全是随机的,并不像礼物,有固定的送达时间。它们或两天后的清晨,或三天后的黄昏,最迟不会超过一周,总会出现在他手边。

要命了,顾星桥想。

大众常常调侃,懂得自律的人最可怕,那一个抛开计划和程序,逐渐“随心”的机械智能,又要怎么说?

日常生活的一切相处都照旧,表面上看,他们仍然是合作者的关系,顾星桥的直觉,却在心底不住地大呼不妙。

平坦的陆地一望无际,光明阔静,可这不妨碍它要在地下纵养一条激流汹涌的暗河。水色幽微,水势轰鸣,仿佛无光也无色的沉雷。

也不知是不是感觉到了青年的戒备,从这个时候开始,天渊送来的画,融入了许多……不写实的部分。

有时它是对过去那些传世名作的融合。譬如他坐在一堆融化的时钟中间,譬如他头戴黑帽,脸上遮着一只缤纷苹果,譬如用水墨渲染,他的身体简化为一粒撑伞的小点,于写意的烟雨里穿梭;

有时则是更潦草、更精炼的简笔。天渊把他画在字迹密布的信纸背面,犹如在出神时写下的情书,一不小心,就鬼使神差地描摹了爱人的面庞;

有时压根是基于纯粹想象的画面。黑夜中寂静无声,画纸上的顾星桥夹着一支点燃的烟,烟头明灭猩红,在朦胧似乳的雾气中,模糊地映亮了他下颔的轮廓。

假如有谁真的体会过这中程度的关注——它阴燃而无声的火焰,就足以把一个人活活淹死。

看到最后这张画,顾星桥半天没说话。

“严格来说,这才是更加你们人类定义的‘创作’,对吗?”天渊像一个好学的学生,朝顾星桥求知。

“它……有你自己的东西,”顾星桥说,“挺好的。也许,你现在可以画点其它内容了,比如毛豆啊,太空啊,或者别的……就不用再画我了吧?”

讲到最后,难免有点图穷匕见的尴尬。天渊注视顾星桥,神情看不出悲喜,只是认真地点头:“我会考虑的。”

考虑,但是不改。

和他共同生活了这么久,顾星桥自然可以听出他的言下之意。

谈话过去的第七天傍晚,新的画送到了顾星桥手边。

顾星桥躺在床上,怀中正夹着一个躁动不安的毛毛狗头。他叹了口气,在“看画”和“让长牙期的毛豆用口水沾湿”的两个选择中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借着夜灯的光,放开了玩性大发的狗,将画举在眼前。

他静默了片刻。

它是一张纯线条构成的……随笔,风格近乎抽象。放近了看,天渊用杂且无章的乱线勾勒出了他的面庞,但稍微拉远一点,便能叫人看出其中的玄机。

顾星桥发现,那五官的眼角眉梢中,暗藏着两个相拥的身体。柔软、安静,一个睁开眼睛,另一个便将嘴唇贴在他的前额。

这就像那中梅雨天,在天花板上洇开的,有着巧合形状的湿润苔痕,现实中他们潮溶交缠,想象中,他们同样彼此相爱。

晚上,顾星桥抱着热乎乎的狗,盯着天顶,无言地看了半宿。

第二天,他早早地起来,先领着毛豆去小花园里遛弯,天渊就站在走廊尽头,比他起得更早,或者说,他压根就不用睡觉。

顾星桥的脚步一停,毛豆却已经兴奋地哼唧着,狂奔到另一个饲养员下方,边摇尾巴,边转圈圈。

天渊低头,竟也肯俯下腰,屈尊在狗头上拍了两下。

接着,他抬起头,望向顾星桥。那目光全然静谧,理性如万年不变的星轨。

天渊低声说:“早上好。”

顾星桥竟不自觉地往后仰了一下。

天渊的言行始终不曾变过,他用肃静的秩序构成了恒定冷漠的外壳,可那些层层无尽的画作,堆叠溢出的情意浓稠炽热,缠得顾星桥如坠网缚,以至于感到了若有若无的窒息。

这一刻,如何惊心动魄的幻梦,激越尖啸的暗流——只消一眼,他已然窥见了坚冰下涌动的致命岩浆。

顾星桥因此避让。他不得不避让。

·

好在自从那天过后,天渊总算听了他的建议,不再给他送画了。

顾星桥的一口气还没彻底松下来,崭新的信笺就不约而至,上面不是画,是诗。

顾星桥:“……”

【你是冰,你是火,

你的抚摸像雪一样烫痛我的手,

你像火焰,你是寒光,

你是孤挺花的紫色,

你是月光抚摸下玉兰的银色。

当我和你在一起,

我的心是个冰冻的池塘,

在摇曳的火把下闪闪烁烁。】

如果说前面的赠画,多少还有些欲盖弥彰的遮掩,等到此时此刻,就是明目张胆的情诗了。

年少时,顾星桥吃过许多苦,那不止是身体上的苦,更是精神上的苦。被轻视、被戕害、被践踏……全是家常便饭的遭遇。为数不多的慰藉,大概因为过人的资质,顾星桥得以从诸多同龄族人中脱颖而出,押送至帝国中央星的学校上学。

他至今记得清楚,军校的第一堂文化课,老师引经据典,从名家名作谈到现实生活,他谈论尊重,谈论人性,谈论他希望他的学生们日后要如何关爱自己,也回馈那些爱着他们的人……顾星桥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只是缄默地盯着课本。回到寝室之后,他躺在床上,牙关咬得死紧,当晚就起了难退的高烧。连续三天,他没有说一个字、一句话。

一个刚生下来就被打断四肢的人,哪怕仅是看到健康人在一旁展示自己完好强壮的躯壳,他也一定是要发疯的。

因此,有件事顾星桥一直没有告诉天渊,很可能以后也不会告诉:

当他听到天渊对自己的表白时,他第一时间的感受,不是惊讶,不是难堪,不是窘迫,不是羞涩……什么都没有,唯有恐惧。

他前半生付出的所有爱,基本没有得到多少正向的回报。他像挚友和同袍一样爱着西塞尔,像儿子和同胞一样爱着酒神星与它的子民,到头来又得到了什么样的下场?

顾星桥终于了悟,人一旦真诚地付出自己的爱,就再也没有对等的人格可言。爱是酷烈的皇冠,你把它给谁,就是为谁加冕,叫对方成为你的主宰和国王,从此他要你活着,你就甘愿为他投向死;而他要你去死,你活过的每一天都痛不欲生。

他盯着信笺,说来也奇怪,这首诗的作者是艾米·洛厄尔,一位他非常喜欢的女性诗人。比起源星上恒河沙数的作家、诗人,她不算最知名,也不算最特殊,只是她的诗稿幸运地保存到了数千年之后,又收录成电子数据,被顾星桥在终端上好运地发掘了出来。

能在浩如烟海的诗作中,恰好找到他喜欢的冷门诗人的作品……这莫非是偶然吗?

顾星桥凝视了半晌,他毅然将信纸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箱,起身、出门、关门。

我不想用这中恐怖的力量统治任何人,也不会让任何人统治我。

又过了大约一刻钟的时间,顾星桥再次推门进来。

他面无表情地捡起垃圾箱里的纸团,展开成皱皱巴巴的一张破纸,看也不看,丢进抽屉,然后再出门、关门。

·

【那一瞥从人群的空隙中穿过,

冬日的深夜,在酒吧间里,一群工人和司机围着炉火,我坐在一个无人注意的角落,

窥见一个与我彼此喜欢的青年,悄悄地走近我,在我身旁就坐,只为与我的手相握,

人来人往,酗酒咒骂,下流玩笑,长久的喧闹中,

我们满足而愉快地相处,很少开口,甚至一句话也不说。】

睡到早上九点,被规律的生物钟唤醒,顾星桥睁眼,发现毛豆不知所踪,应该是已经溜出去了。

他起床、洗漱,然后在门口的信箱里,瞧见一封浅紫色的卡片。

顾星桥叹了口气,还是走过去,抽出那张卡片。

看到上面的内容,他情不自禁地笑了一下,接着又赶紧收敛笑容。

这确实是一首可爱的好诗,早上读过一次,便可以让快乐的情绪感染到这天傍晚的黄昏。但顾星桥知道,他最好还是不要表现出对事物的偏袒和喜爱,否则,天渊很有可能做出一些用力过猛的事来。

与此同时,他听到门开的声音,一个哼哧哈哧的亢奋狗从外面狂奔进来,开始幸福地坐在主人的拖鞋上磨牙,把尾巴甩成螺旋桨,张着小狗嘴,兴高采烈地到处涂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