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手支颐,眼睛待要慢慢地阖上,另一手的白羽扇掉落在地,发出轻响。他被这轻响惊动,连忙拾起羽扇,下意识地拂了拂。
羽扇带起的风吹动了案几上的灯火。光影动摇间,几缕烟气飘荡,他面前那副舆图上的山川河流、道路关隘,也随之动摇起来。
从成都、到汉中,再沿着渭水向东,到诸葛亮梦中见过许多次的、大汉朝的都城长安。舆图上那一个个精细书写的小字像是化成了活的,像是奔驰厮杀的战士、艰难运输的民伕,排成许许多多的队列奋力前行。
按照两名军师将军的分工,庞统随从汉中王到前线以后,统管一应军务,及至粮秣、军械、后备兵力等方面的事务,也能够直接督促各地郡守。但庞统毕竟隔着太远,许多具体情况他没法及时掌握,也不可能及时反应,于是后勤事务越来越多地转移到诸葛亮手里。
这对诸葛亮来说并非难事,他本来就精于庶务,何况在人事方面也有及早安排:军械大批屯放于涪县,新任的涪县令是何祗;粮秣出于汉中,而用来补充汉中的后继物资在绵竹中转,绵竹县令是马谡;各郡人丁汇集于蜀郡,在法正之后的蜀郡太守,则是被诸葛亮一手提拔的杨洪。
诸葛亮依靠这些左膀右臂来具体处理物资的调拨、发运、分配;而军师将军的两名副手马良和习祯,则自上而下的汇总、复核数据,并直接管控成都周边的车官、铁官等军事物资生产部门。
但除此以外,要维持庞大政权的运营,还有无数千头万绪的事务。均输、货殖、上计、訾算、劝农、防疫、乃至修桥补路,什么都不能放松,全都化成浩瀚入山的文书簿册,不断归拢到诸葛亮的案头。
原本和他配合很好的马谡离开后,新的书佐总嫌不够利落,于是诸葛亮干脆把标定关中战局的舆图压在案几最下方,在处置公务的间隙看看。时不时提起笔来,根据最新战况,往图上添两笔注解。
过去的一个月里,原本东西对峙的曹军与汉中王、马超的联军忽然铺开了架势,在长安到潼关之间的山河沿线彼此猛烈攻守。
按照军报的说法,这是因为汉中王被马超所说动,决意保持围城打援的态势,最大限度地杀伤曹军,消磨曹军数年来积攒的战争潜力。
但诸葛亮以为,实情定非如此。马超虽然凶狡,却殊少大局观,在作军政决断的时候,意见还常常被无知羌胡所劫夺。马超浑身上下都生出嘴,也没本事说服汉中王。
这毫无疑问出于庞统的手笔。
此前诸葛亮和庞统共同推演关中局势的时候,两人就都确定,马超时影响局势的关键一环。却不曾想,庞统等推动马超,再藉着马超去影响汉中王。
诸葛亮不太清楚庞统的具体做法,但他很了解这位老朋友。
庞统看似恃才傲物,举止间总带着跅弛捭阖的架势,其实一旦用心起来,极擅长人际往来。他在南郡功曹任上,就多方举荐、品评荆襄士人,为自己赢得了雅好人伦,勤于长养的名声。
因为玄德公当时在公安立营,这些士人绝大部分没有响应周郎的征募,而拿着凤雏的热烈夸赞给自家镀金,纷纷南渡大江拜入左将军府。玄德公当然求贤若渴,将他们都安置到了荆南各地的要职。而在诸葛亮看来,此后周郎几番煽动荆南暴乱,而各郡应者此起彼伏,恐怕便与庞统在这段时间结下的诸多提携之情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