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记得,他是世上最喜洁的人,每一缕头发都要梳得一丝不苟,每一根胡子都要剃得干干净净,有了褶皱的衣服绝对不穿出门;她记得,他是世上最真性情的人,可以笑得无拘无束,也可以哭得像个孩子,吃喝玩乐,却又悲天悯人;她记得,他是世上最好的人。
依旧一双桃花眼却不再有上扬的神采,目光触到她的瞬间,从惊异中猛然抽身,狠狠地低下头,装作不见,宁愿不见。
一场旧梦惊觉,她惊叫着猛地往上冲,不管不顾,带着不顾一切的壮烈与苦痛,却在半路被人拖回,一把摁在怀里,挣脱不了,她便尖叫,叫得看热闹的人群将好奇的目光转向他们二人,叫得领头扬着鞭子的狱卒对她频频侧目。
陆非然腾出拿剑的手捂住她的嘴,似乎对狱卒说了些什么,那些无关紧要的人便都兴趣缺缺地转向游行示众的人犯,兴致来了,便随便拾起些什么,向那老弱妇孺投掷,他们越痛苦,围观的百姓便越兴奋。
这个怀抱有她不熟悉的味道,她想逃,她想跑过去拉着柳锡侜的手就跑,逃离喧哗的人群,逃回汴梁,逃回丰乐楼,逃回以前言笑晏晏的日子。
但她不能动,只能被死死按在一个陌生的怀抱里,眼睁睁看着他们越走越远,眼睁睁看着柳家才七岁的小儿子被打得趴在地上,却又倔强着爬起来,连哭声都不曾有。
刺耳的尖叫声渐渐演变成野兽将死前的低哑嘶吼,她吼得没了力气,眼泪却在此刻哗啦啦倾泻而下,在苍白的脸上横行无忌,肆意着压抑许久的悲伤。
柳锡侜佝偻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视野中,丢了阀门的眼泪却没有丝毫停歇,她不停地不停的哭泣,在恢复了人来人往的大街,在陆非然的胸膛上,狂乱地,撕心裂肺地哭泣,直至沙哑了嗓音,直至干涸了泪腺,直至往来人群再无兴趣多看她一眼。
从始至终都有人轻轻拍着她的背,如此,她才不至于哭得背过气去,他说,“都走了。”她张开嘴,仍止不住抽泣,却狠狠地咬下去,用尽身体里残余的力气,咬得自己的牙齿都开始痛,她放开,满口血腥,酸涩的奇怪味道。
修长的手横在眼前,满是狼藉。
能够舞出无数剑花的手腕上留着她的唾液和刺目的血,两排深可见骨的牙印整齐列队,不断外渗的是他的血,蜿蜒了整个手腕,纵横交错,肆无忌惮地叫嚣着,喷涌着。
他低头,却不是看自己带伤的手,轻轻拂过她紧锁的眉间,看着她猩红着双眼,仿佛愤怒的小兽,露出尚未长齐的獠牙,戒备地瞪着他。
他叹息,修长的手指滑过她耳际,“你要劫狱,也得等晚上吧。”----------------------八月未央,新月如勾。
不出半个时辰,陆非然已驮着昏迷的柳锡侜回到了永昌客栈,莫寒傻愣愣地站在门口,反倒是挡了他的道。
“你怎么把他给弄晕了?”侧身落座在c黄沿上,她看着柳锡侜憔悴不堪的脸,尽量放低了声音问道。
把剑往桌上一扔,陆非然曲指敲击桌面,示意莫寒倒茶。
而莫寒却是难得的温顺,安静地倒了茶递到他手中,他一杯杯牛饮,她便一杯杯盛茶,直到陆非然再也灌不下去,方才开口说道:“不打晕他,怎么弄出来?他压根就不想逃跑。”莫寒心下一沉,不再答话,只湿了手帕,蹲坐在c黄边,慎而又慎地擦拭着柳锡侜沉睡的面庞,轻易地擦去泥泞和污垢,却不敢触碰那些丑陋的疤痕。
印在他身上的伤痕,是烙在她心底的痛,日夜折磨,疼痛无法言喻。
蜡烛燃了一半,火光渐渐飘摇起来。
她已然如此痴痴呆呆地坐了两个多时辰,不说话,不理人,纹丝不动,让人忍不住要上前去一探她的鼻息,借以确定她是否尚在人间。
忽地,她回头,扯了扯陆非然的袖子,眨巴着眼,傻傻地却又异常认真地问:“他……是不是死了?死了?也是在夜里,倒下去,就再没有醒过来……不是的,他应该还有话要对我说才对……你给他喝酒了对不对……”“嘘————”陆非然伸出食指,轻点在她颤抖的唇上,“别说话,会吵到他。”
果然是被魇住了,她呐呐点头,听话闭嘴,复又回到c黄边,入定般瞧着c黄上形容枯槁的人,眼中已然满是泪光。
“唔————”c黄上的人发出细碎的呻吟,于莫寒却如平地惊雷般,她霍然起身,冰凉的手指抚上他额头,万分小心地唤道:“柳二哥,柳二哥……”“阿九……”“是,是我。”仿佛得了召唤,她一抹眼泪,连忙上前扶住柳锡侜艰难撑起的上身,用力点头道,“是我,柳二哥。”“你……”柳锡侜看看立于一旁猎鹰般锐利的男人,又转到莫寒悲喜交加的脸上,恍然惊醒,也不顾疲惫劳累的身体,掀开被子便下c黄往门口冲去,却也经不住这番大动作,自己对着地板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