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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都少年 阿苏聿 878 字 2022-11-12

“你跳了吗?”宋敬原问。

“我要是跳了——对得起谁呢?”白野川说。

“所以你为什么不跟着我师父一起走?你明知道他一个人破釜沉舟不留后路,只是因为有你这个师哥做底气。”

白野川瞟他一眼:“你也觉得我对不起他?”

宋敬原点头,又摇头:“我师哥说,每个人都有各自的路要走,没有不散的宴席,不能强求的。”

白野川笑笑:“你还记得那副赝品吗?”

宋敬原思索半天,才想起白野川在说什么。蓬山路那次失火,毁了宋山许多私藏。这些东西大多是师爷张寂俜一年又一年,一件又一件悄悄搜罗的。有些是朋友相赠,有些是祖上家传,有些是他走山访水寻回那些在战乱中遗失各地无人问津的宝贝,还有些则是在古玩市场火眼金睛淘回来的好东西。

只有那副赵孟頫的马图,是唯一的赝品。

白野川喝酒:“那幅图我见过。师父他老人家过生日,一个许久未见的老朋友终于打听到他的所在。一个一只眼瞎,一个一只耳聋,见面第一句话:‘老张,你看我把什么找回来了’?说的就是那副画。”

“张家祖上富过,曾几何时同肚口白一样,也是书画收藏的大家。只是时过境迁,人去楼空。这张画曾是师父唯一的兄长最敬重宝贵的一幅赵子昂,很少拿出去给人观赏,都是藏在金库中独自揣摩。师父记得很清楚,小时候,兄长的每一件瓷瓶、每一张砚台都能随便摸、随便碰,就这幅画,谁也不让乱动。所幸他受宠,常被兄长抱着远远赏看。”

“赵孟頫鞍马古意给他留下很深的影响,也是因此,他偶然路过,看到你师父画的那副仿赵孟頫的马画,才能一眼辨出真假。”

“可是这副画,那几十年里,还是遗失了。师父他老人家走遍天下,也没能打听到一点消息,想来多半已然损毁在战火之中,成了一个无解的遗憾。”

“所以可以想象,他满头白发时,多年至交却带着失而复得的宝贝登门来见,该有多高兴。据那位朋友说,他是在一位受人敬重的书画收藏家家中,偶然瞧见这副被当做宝贝的赵孟頫真迹,好说歹说,还提起张家的故事动之以情,才花了重金买下,欠了对方好大一个人情。”

“或许是被欣喜冲昏了头,师父粗粗看过,见笔迹、画意都和自己的年少时的记忆一致,便不疑有假,郑重收藏起来。”

“我是过了好几个月,偶然得见,细细察看时才觉不对。和你师哥说的一样,那画显然是有人揭过——就是将画最表面那一层薄薄揭下来,再用一层宣纸作垫补,用墨迹补上颜色,这样一幅画,技术好的,能揭出四五张一模一样的,且不易被人看出作伪——因为表面第一层,确实是实打实的真迹。”

“我一直未同师父说过此事,怕让他伤心。可是出事后,师父去世那一天,他回光返照时,把我叫到床边要和我说话。我以为他将嘱托我,不要断了这一脉传承的手艺,没想他开口第一句话告诉我,把他教的一切都忘了,回白家去。”

“我问为什么,他说还记不记得那副赵孟頫。”

“我说记得。然后师父对我笑一笑。”

“‘其实我一眼就看出是赝品’,师父说,‘心心念念这么多年,我哪里会认错呢?可看到它以这种方式重归于手,我心里除了遗憾,竟还有庆幸。’”

46 少年

◎风光不胜少年郎。◎

月光盈盈如水,白野川垂眼凝视许久,才缓缓开口:“师父告诉我,这画也算是有造化,在战火中侥幸完存于世,就算是被苏派工艺揭裱数次,能再见到它的风姿,已是极大的幸事。他一看见这匹马,鞍马古意苍浑,如见唐时笔力,就想起幼时北京城外,同兄长亲朋纵马长歌的日子。”

“原来一卷书、一帖画,流传千年,经手数人,附加其上勾动人心的,何止是一幅画的内容、一幅画的作者呢?见画如见人,临帖如临境,它牵扯着你的一生,于是每一笔墨意,到老时都成了怀念。师父曾以为再见不到这副真迹,可兜兜转转数十年,临死前,能够看上这么一眼,忽然觉得一生没了遗憾。”

“他告诉我却不是所有人都有这样幸运,不是所有书画名卷、金石瓷宝都能重见天日。他那几日躺在床上,心里不怨恨命运不公,只是一闭眼,就想起小时候见的那些私藏,不知多年来,它们流落在外,都去了什么地方、到了什么人手中,能否还有机会,远渡重洋,回到自己的土地上,让自己民族的子孙后代,再得见一眼。”

“他给我列了长长一卷清单,都是多年来他寻遍大江南北,追踪到的遗宝的踪迹。有些被人带到异国,有些成了商人手里压着的‘好’货,想等过两年出手叫价。他说他一己之力,这辈子是没法将它们一一寻回了,但有人可以……我身后的白家枝叶繁茂,财力雄厚,却把一门心思花在作伪倒卖盈利的事上……不是大财小用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