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服沾了男人的体温,让她觉得无比贴心。
山顶风光无限,整座城市都匍匐在脚下。
荡涤的风声穿梭,蛮横地从两人中间吹过,卷起衣角,发丝张乱飞扬。
眼前视线开阔,无数璀璨的灯火映入眼帘。
霍初雪扶住栏杆,有些喘气,“终于到了,我竟然爬了1588级台阶。”
“你数过了?”贺清时眼里映满无数渺茫的灯火,当即飘过几分惊诧。
他背靠着一棵健硕的松树,微微屈起一条腿,姿态有些松散。像是在放空自己。
“数字对吗?”她转了个身背靠着栏杆。
“完全正确,一共1588级台阶。”
“读大学那会儿手术结数多了,后面都变成职业病了,走哪儿数哪儿。在古镇会数桥,爬山会数台阶,就连上班也要数数步数。”
“星星呢?”霍初雪四下搜索,却始终不见贺清时口中的星星。
贺清时迎着风口,夜风灌满他裤管,空荡荡,越发衬得他身形瘦削清瘦。他扬起手臂,指了指远处细碎渺茫的灯光,“那就是。”
她沿着他的手势看过去,夜空苍茫,与整个城市融为一体,化为一幅巨大银幕,无数灯火犹如飘浮的星星悬于天际。
敢情这就是贺清时口中的星星。
“我还以为真有星星。”霍初雪略显失望。
“你仔细看看,很漂亮。”
是很漂亮!山顶视线开阔,所有风景都尽收眼底。
“小的时候总有人告诉我们,人死了以后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如果我们想念亲人就可以抬头看看星星,好像他们一直在我们身边。”他注目远方,低低地说:“可我太太却说,星星一到阴天就没有了。她过去对我说,如果哪天她先我而去,让我想她了就去看这些灯,它们不像星星,不论不论阴晴,亦不论刮风下雨,一到晚上它们总是会亮起来。看到它们就好像是看到了她,她会一直陪着我。”
“不管我们愿不愿意,也不管我们舍得不舍得,日子一天天过去,总有人会离我们而去。霍医生,你不是神,你的这双手不可能把所有人都带回人间。尽力了,问心无愧了,这样就够了。如果觉得难过,就来看看这些灯。看到它们亮着,就好像所有人都没有走,他们一直在。”
“你怎么知道?”霍初雪那双漂亮的眼睛一下子氤氲上水汽,变得朦胧。
“我看得出来。”这样一个乐观自信的姑娘,永远朝气蓬勃,充满力量,好像全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劲儿。能让她这般无助自责的,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哭,一定事关生死。而她又是医生,只会是病人。
“前不久我接诊了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怀孕五个月,长期遭受继父性侵和家暴。她妈妈带她到医院引产……”
引产后,女孩回家,母亲将继父告上法庭。一传十十传百,周围人都知道了这件事。人言可畏,女孩子扛不住舆论压力,精神奔溃自杀了。下午警察到医院调查取证,霍初雪才知道这件事。
“她才十三岁啊……人生才刚刚开始,这个社会为什么要对她这么残忍……”
从知道消息那刻霍初雪的脑子就是乱的。当医生这么久,见多了生死离别,可这个年仅十三岁的小姑娘还是让她心痛不已。
第一次跟台,第一次直面死亡,姑姑说她是见得太少,见多了就麻木了。可从医这些年,生死场每天都在上演生死离别,她见得太多了。有太多鲜活的生命从她眼前消失,很多时候往往只在一瞬间。一个急诊科的同事说他们每天都在和病人道别,和死神抗衡。
见得多了,可并不代表她已经麻木了。对于那些残忍罪恶的事情,她还是会憎恨;对于那些无辜的人,她还是会心痛;对于自己无力把控的事情,她还是会自责。
歇斯底里宣泄一番,霍初雪觉得自己活了过来。而这个过程贺清时始终没有打扰她。
她把自己逼得太紧了,对自己要求太严苛了。一旦遇到无力掌控的事情,她心态就容易崩,情绪就容易失控。现在她需要彻底地放空自己。
“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良久之后,霍初雪吸了吸鼻子。
贺清时站在风口,始终没有挪动位置。夜风吹乱他的短发,黝黑浓密的发顶似有雨露凝结。
黑夜里她听到他的声音,很低很低,可每一个字有力地敲进她心里,“我时常一个人爬堰山,从山脚爬到山顶,数过每一级台阶,一共1588级。我站在山顶,时常会觉得活着没有意思,觉得自己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孤独而琐碎的活着,虚无度日。那种感觉就像是一个久病之人,形容枯槁,回天乏力……”
可就在今天,就在刚刚,他看到霍初雪为了一个年轻生命的逝去而这样心痛。他突然间觉得自己好像错了。
有人这样不遗余力挽留生命,而他却在浪费生命。
从山顶望过去,整座城市繁华喧嚣,无数灯火落入人眼中。那些灯很亮,很远,有一条路铺在前方,像是一直通往到天上。
“下山吧。”贺清时终于收回目光,转了个身。
话题戛然而止,太过诛心,再说下去对谁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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