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一时微怔,然后久久未语。过了半日,他长叹一声,感慨,“朕又何尝不希望这些儿女都留在身边,承欢膝下,时常相见。……皎定的嫁妆快要预备齐了,钦天监择的吉日也将近了。朕打算叫胤禔去送亲,他也成熟老练,能办些差事了。”
“这话你该和贤妃说。”娜仁语气轻松散漫,随意地倚着引枕,望着窗外大片大片的火烧云,不知究竟看向何方。
她又一边出着神,一边口吻平缓地慢慢道:“茶树的叶子可以掐下来一茬,夏茶味道不会大好,做点心还过得去,反正我是侍候不来这玩意,进了我的手就别想活得风雅了;院里的石榴花败了,茉莉的花期也到了,养在廊下,清风穿堂,花香便伴着风吹进殿里,再名贵的香料都不及这个……”
说着说着,她声音愈来愈轻,不知不觉便住了口,只盯着天边的火烧云,兀自出了许久的神。
康熙便捧着茶碗听她说话,不时应和。待她静下来,也未开口,呷了口香茗,思绪也不知飘到哪里去了。
傍晚的清风拂面,似乎连夏风都贪恋这一份宁静,而变得分外地温柔。
是秋日一场娜仁办的赏菊宴上,又有许久未曾出现过的钮祜禄贵妃显露了踪迹。
她瞧着微微瘦了些,不过精神头还不错,面带浅笑,端庄平和。
小宴摆在御花园里,没有广邀后宫,不过娜仁素日相熟的几个,并太子妃、大福晋、三福晋与四福晋,虽如此说,来的人也着实不少,就在御花园的亭子里,摆了十几张葵花式高几,每人一几一椅分坐。
吃起来的方式颇为新鲜,娜仁与茉莉琢磨了一套吃食,有软糯香甜的云片糕、酥脆可口的荷花酥、捏得荸荠大小玲珑可爱的寿桃包、带着浓郁奶香又有清甜滋味的新熬茯苓霜……林林总总十几样,主菜是各个膏黄肉满能有半斤多重的肥螃蟹,一色用官窑新进菊花纹白瓷碟子奉上。
随食点奉上的有花果香浓郁却也后劲醉人的酒、飘着金黄桂花瓣的酸梅汤、茉莉蜜露点的茶汤,几边小炉子上滚着姜米茶,另备了热热的合欢花浸的烧酒,是要配着螃蟹吃下去的。
这些吃食在宫中倒也不算新鲜,新鲜在并不将所有吃食通通一气奉上,一道一道,由开胃的金糕与酸梅汤,到垫胃的小点心与花果酒,再奉上蒸好的螃蟹并将驱寒暖胃的茶酒斟满,最后奉上的是茯苓霜与茉莉蜜露,循循渐进一道道地奉上。
时下宫中寻常筵席并不大讲究这个,故而吃起来才算新鲜。
钮祜禄贵妃娜仁只是随意地一请,没成想她竟然应下来了,娜仁还有些吃惊。今儿仔细打量她一番,关怀地问道:“你也有许多日没出门了,可是身上有什么不舒坦的?这个时节最容易闹病,该要仔细着些才是。”
其实她清楚钮祜禄贵妃身上的症结不在这里。
钮祜禄贵妃从前身子其实不错,时常染恙也不过是这几年才开始的,从太医院的脉案来看其实并不严重,不过一句“郁结于心”久久不变。
太子妃入门之后没多久皎定出嫁,那便是钮祜禄贵妃最后一次出现在众人眼前了。
这一回她出现了倒是很叫人惊讶。
此时听娜仁这样问,钮祜禄贵妃微微一笑,道:“妾身倒还好,不过觉着身上倦些,不爱出来走动,劳您担心了。”
她这一笑,不知为何,总叫人觉着有些冷,不似往年那般,端庄雍容。
娜仁再一眼过去,她仍旧是款款而笑端方优雅的模样,便以为是自己看错了,笑着对她道:“有些时候自己看开些,日子才好过,总把自己的心拘在方寸之地中,伤心也伤神。”
“是,多谢您提点。”钮祜禄贵妃从容不迫地点点头,神情平静。
也不知她听没听进去。
娜仁点到即止,没有多劝。其实她和钮祜禄贵妃也没有多亲近的关系,不及与戴佳氏她们,又比点头之交好上许多。
有时候她甚至隐隐觉着钮祜禄贵妃比佛拉娜还要懂她,又不知这感觉从何而来,无缘由地。
索性她素来是个直觉性选手,对此也没有多做纠结。
不过她记着历史上的钮祜禄贵妃并不长寿,却记不清她是什么年月薨逝的,如今太医院的脉案说钮祜禄贵妃没大问题,钮祜禄贵妃看起来也没什么问题。
这若是有什么疾症也就罢了,虽然她未必有办法,但知道了好歹也是个说法;如今钮祜禄贵妃这样子,却叫人无从下手。
不过关系在这呢,她若是说得再多便越界了,暂且将此事压下不谈,说起席上的酒水,佛拉娜和她搭着茬,气氛很快和缓过来。
十月里,京师的天气彻底转凉,一场场秋雨下得人防不胜防,只能尽快穿上棉衣。
这日娜仁从宁寿宫出来,迎头撞见钮祜禄贵妃在三两个人的搀扶簇拥下从天穹宝殿那边出来,不过匆匆一眼,便叫她吃了一惊。
不过一个多月没见,钮祜禄贵妃整个人竟然消瘦了一大圈,行走之间亦有些虚弱无力。秋雨急骤,隔着雨帘,娜仁对钮祜禄贵妃的面容神情其实并不能看得十分清晰,但却很清晰地感受到她整个人的状态。
用一个比喻,可能就是深秋里坚持着还没有枯萎的菊花,仍旧骄傲地挺起胸膛,却已流露出了颓废腐朽的衰败气机,虽然气节仍在,花朵仍开,却不知能够坚持到何时。